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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带着幽默上天堂

来源:解放日报 | 侯军  2018年08月30日07:47

总觉得这消息不是真的,先后看到几个朋友发来方成先生仙逝的噩耗,我都不敢确信。及至见到方成先生公子孙继红发出微信,我才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于是,我在心底铭刻下这个冷冰冰的日子:2018年8月22日。

没有幽默,何来方成

说实话,对方成先生的离去,我并不是特别吃惊。毕竟是百岁人瑞,风烛残年,往生极乐,也算是修成正果。况且,一个月前,我和妻子曾去医院看望过病中的老人,望着他虚弱的身体和消瘦的面容,我们已有些预感:这次,老人家或许真的熬不过这个关口了。

去看望方老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我们的心情也是灰蒙蒙的。可是一到病房里,顿时就被方老的“幽默气场”给笼罩住了。孙继红告诉我,即便是重病缠身,方老的幽默天性依旧。在病房里,老人总能把身边看护的人们逗乐。譬如,医嘱要吃流质,方老不喜欢吃。当孙大哥喂他时,他就说:“这是你做的?这么难吃?”孙大哥哄他说,挺好吃的,您尝尝。老人家开口即来:“好吃,就给你吃了吧!”一句话,怼得那叫一个脆生。我们去看望时,老人刚做完一项检查回来。李瑾凑上前去问,方老您还认识我吗?方老把她当成了照顾他多年的保姆,大声说,你是小张啊!李瑾正想直言相告,孙大哥说你先别告诉他,让他想想。我接着凑到跟前,拉着方老的手,告诉他我是深圳的侯军,老人家顿时想起来了,大声说,哦,你是侯军呀,刚才那是你娶的漂亮媳妇呀……满屋子的人都被逗笑了。

我与方老从结识到成为忘年之交,算起来已近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南下的时候,就曾去北京造访过方老那间大名鼎鼎的“多功能厅”,那时的方成穿着一件破了洞洞的老头衫,坐在乱成一团的“多功能厅”里,兴致勃勃地给我讲漫画,讲相声,讲丁聪、华君武、侯宝林,妙语如珠,神采飞扬。我到深圳以后,方老也常来,他是广东中山人,时常要回老家探亲,每次经过深圳都要去看望老朋友田原先生,而田原先生也是我的忘年好友。方老每次到深圳,大都是由我安排迎送和起居,他很喜欢住在我所供职的报社招待所里,说是不光干净,还挺安静。我就更得近水楼台之利,一有闲暇就去找他聊天,天南海北,信马由缰,每次畅谈都会逗得我大笑几回,就好像是听了一场单口相声。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方老原本就是一个研究相声艺术的专家,他与侯宝林是挚友,很早就一起切磋相声艺术,诸如滑稽与幽默的区别啦,西方人与东方人的幽默之异同啦,等等,都是他们说不完的话题。侯宝林先生去世后,方成便独自承担起创建中国式幽默学的历史使命,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他先后出版了《方成谈幽默》《侯宝林的幽默》《英国人的幽默》《这就是幽默》《幽默的水墨》等十多本专论幽默的著作。他还曾应邀到国内各大学去讲授幽默学课程,还把幽默学讲座开到了大洋彼岸,在美国巡回演讲。

方老的幽默不光有理论,更有大量实例。他本人就是一个幽默的符号。几乎每个与他熟识的人,都能信手拈来一长串方老甩出来的“包袱”。或许,在今天这样一个送别老人的悲伤日子里,我们不应该过多地描摹他的幽默感。然而,没有幽默,何来方成?假如我们换一种视角来揣摩方老,我们又何妨把老人家的此番西行,看作是他把幽默带上了天堂呢?

“你可比我高多了,我才一米多!”

方老原本不姓方,他常戏言自己是孙悟空的本家;方老原本也不是学漫画的,他在大学是学化工的。没想到,这辈子化工没学成,反倒直接上岗,当了一辈子“画工”——他把这戏称为“歪打正着”。

方老是广东人,周围的朋友却很少听他讲广东话。有人依此推断他是个不会说广东话的广东人。谁知方成闻知后,当众反问:“谁说我不会讲广东话?我说个广东话你能听得懂吗?”随后发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声音,顿时引来哄堂大笑。

方成的漫画充满幽默感。几十年间,他以画笔为投枪,针砭时弊,激浊扬清,如棉裹铁,如锥画沙,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锋芒毕露,剑拔弩张,但其深刻性和幽默感却如陈年老酒,越品越有味道。他长期供职于人民日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画的那些国际时事漫画辛辣锐利,时效性和艺术性并重,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改革开放之后,他以漫画领风气之先,鞭笞丑恶,讽刺弊端,为拨乱反正革故鼎新鸣锣开道。他在八十年代创作的 《武大郎开店》《苦读未悟图》《不要叫“老爷”,要叫“公仆”》《张飞卖肉》《面币图》等作品,一经面世,立即风靡全国,成为讽刺漫画艺术的经典之作。方成善于将特有的机智和狡黠蕴藏在简洁的画面中,令人读后在会心一笑之余,领悟到深蕴其间的批判意味。即使今天看来,还是具有新鲜感和现实性。幽默,无疑是方成漫画最突出的艺术特色。

方成的语言充满幽默感,随机应变,张口就来,充满机敏和智慧。譬如,你给他打电话,他耳朵有点背,听不清你的话,又不直说,就在那儿自个儿嘟囔:“唉,我就不愿意当老头,他们非让我当不可!等着,我给你拿耳朵去——”话筒这边儿的人扑哧乐了,知道老人家是去拿助听器了。那回在深圳,大家见他精神爽朗,腿脚利索,就夸奖他保养有方,他却拦住话头,说:“嗯,我其实不怎么保养,我精神好是因为我信教了——”你那里正猜想他信的是什么教,他却不紧不慢地告诉你,“我这个教可好,天爷教——全听老天爷的,保准没错!”还有一次,我带着全家人去看方老,小外孙女跟老爷子特别有缘,一下子就坐到了方老的大腿上。方老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外孙女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叫梁米多。”方老听罢立即甩出一个 “小包袱”:“呦,那你可比我高多了,我才一米多!”

方成的行事充满幽默感。十多年前,方老生病住院,膀胱癌,要开刀。医生在手术之前嘱咐他,手术后只能吃流质。他大声答应:“行,全听您的!”可医生一走,他就自个偷着藏起一个馒头,说是留着手术之后先“垫吧垫吧”肚子。孰料这个“作案动机”还没实施,就被人赃俱获,未遂。手术之后,老人家一出手术室就醒了。正当护士和家人要把他从手术车上往病床上抬时,他在被子底下说话了:“你们别乱使劲儿,听我口令:一、二、三!”得,大伙笑得全泄劲儿了。

就在方老术后还没出院的当口儿,我正好来到北京。去探访之前,我给他打电话,问他最需要啥,我给他带去。“带点肉来,”电话里他压低了声音,就像搞地下工作的人在传令,“猪肉牛肉羊肉,酱排骨酱肘子,甭管啥肉,拿来就行!”实在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得到的最明确也最奇特的探病指令。赶紧跑到超市里采买,从月盛斋的牛羊肉到天福号的酱肘子,满满当当提了一大包,直奔协和医院而去。到了病床前,方成一见大包小包的东西就乐了,说:“快快,全装到小柜子里,别让他们看见。”那情形又跟搞地下工作似的,藏好了“赃物”,方老说:“行了,这下心里踏实了!”我问:“医生不让您吃肉,您偷着吃,这成吗?”方老说:“啥成不成呀,我就知道人是铁饭是钢,生病的人更要吃好,补充能量嘛,不吃肉,那病能好吗?”

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这套“歪理邪说”,是否得到了实施;也不知道我这次“胁从作案”,最终的效果如何。反正时间给出的答案是:八十多岁动手术的方成,一直高高兴兴地活到了一百岁。

大画家为“小人物”配画

缅怀方老,不能不谈到他为我的一本小书配画插图的往事:那是在1996年的某一天,田原先生在家里招待老友方成,把我也招去作陪。众人都在厨房里忙活,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方老闲聊。方老问起我近来写些什么,我说正在写故乡天津小胡同里的小人物,都是我小时候亲身经历的故事。老人家一听来了兴致,让我讲一讲。我就随口把刚写完的几篇给他讲了几段。谁知,老人家听完以后立即问:“还有吗?再讲一个!”记不得那一晚上讲了多少,只记得晚饭已然做熟,主人几次来催,方老却不管不顾,先是让主人们在饭厅里干等,后来,干脆把田老和其他客人都招呼到客厅里来,让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听我讲故事……

那天晚饭都不记得是何时吃完的,直到夜深人静了,我才恍然想起还要赶回报社去上夜班。匆匆告辞之际,方老问我:“侯军,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些故事都写出来?”

我犹豫地说:“刚写了四五篇,没时间,也许明年吧……”

“好,一言为定!”方老接过我的话头,“等你明年写完了,我要给你画出全部的插图!”

方老的这句话,把我惊得半天不知如何作答。而旁边的朋友却早已欢呼起来。田原先生大为感慨:“我跟方成认识几十年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要主动给谁画插图呢!好哇,我们等着看你们珠联璧合的新作啦!”

那一幕,至今想起来还让我心头发热。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方老成了名副其实的“督战队”,每次来深圳,一见面必是那句老话:“写完了吗?还要让我等多久啊?”旁人不解,方老总是大声地替我“广而告之”:“他在写一段历史,真实的历史!我自告奋勇要给他画插图呢!”

我这本书拖拖拉拉整整写了十年。在这期间,我每写好一篇,就把稿子寄给远在北京的方成先生,方老则把一幅幅插图陆续寄回深圳。每次收到一批插图,我都要为之捧腹为之叹服——“捧腹”是因为方老的漫画常有出人意料的传神妙笔,幽默而不失委婉,荒诞而不失真实。他笔下那些被夸张变形的人物形象,简直就是活在我脑海中几十年的“那一个”。有些人物虽相貌与真人有差异,而神态动作却更加逼真更具典型意义,令人不得不叹服老画家的精巧构思和传神功力。这本书因为有了方老的插图而平添了艺术的魅力,使原本平淡无奇的文字也好像多了几分神采。

就这样,我们一老一少,一南一北,鸿雁往还,图文对话,直到我的《那些小人物》在2007年正式出版。一位名驰遐迩的大画家,竟然如此提携和鼓励我这个小人物去写生活中更多的小人物。

2011年6月,方老在孙继红陪同下,专程坐飞机来到深圳,在我们家过94岁生日。老爷子嫌北京人太多,又怕老家中山那边儿“老例儿”太繁琐,就躲到深圳,清清静静地吃一碗李瑾做的“长寿面”。当晚,一瓶陈年茅台被喝个精光,方老面颊泛红,餐后非要上楼到我的书房看书。我扶着老人拾级而上,方老则兴致勃勃边走边说:“你那些小人物还要接着写,你写出来,我还给你画插图,我现在还能画,你可要抓点紧啦……”

如今,声犹在耳,《那些小人物》因忙于各种俗物,未能续写新篇,而斯人已逝。

放下便是,百岁方成

2009年,方成先生荣获首届中国美术奖的“终身成就奖”。这是对艺术家一生艺术成就的最高奖赏。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个大奖公布多时,当事人方成先生却并不知晓。那个制作考究、分量极重的奖牌,竟是在数年之后才被送到方成先生的家中。

那天,我去看望方老,恰值奖牌刚刚送来。方老显然挺开心,他把奖牌拿给我看,说这真是个“意外之喜”——“要不是我活的年头够长,说不定都见不着这个牌牌呢!”

听着方老轻描淡写地笑谈获奖之事,我内心却升腾起由衷的敬意:这件事固然源自主办方的疏忽,却刚好从一个侧面反衬出方老淡泊名利、低调为人的坦荡襟怀。反观当今名利场中那些争名逐利欺世盗名锱铢必较寸利必争的恶浊风气,简直是与方老的高尚人格形同天壤。

更令人敬重的是,方成先生把一生集藏的数百件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悉数捐赠给自己的家乡;把晚年所作的书画作品,全部交给家乡的红十字会去拍卖,把全部拍卖所得直接转入慈善账户,自己则分文不取。有一次,我在他家里亲见老人家高兴地向客人宣布:“我的一幅书法,昨天拍卖了两万元,都捐给慈善基金了,他们说,又能多帮几个孩子去上学了!”我望着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般手舞足蹈的方成老人,感动得几乎落泪!

方老晚年,站着作画越来越吃力了。有一天,继红兄发来了一张方老画在瓷盘上的漫画新作,是方老的自画像。我立即回复他:“老人家又玩出新花样啦?”他说,方老偶然发现家里有个白瓷盘,老人家当时正坐在沙发上,一见就来了兴致,抄起一支签字用的彩水笔就画出来了。这下可好了,他可以坐着画画了。

在瓷盘上作画,可以说是方老开辟的“第二战场”。随着绘画工具的转换,绘画的构图和相应的技法也必须转换,宣纸是涩的,瓷盘是滑的;毛笔是软的,彩笔是硬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这对一个百岁老画家来说,具有一定的挑战性。不过,方老毕竟是斫轮老手,画起来游刃有余,而且新意迭出。我看过他的不少新作,如《海纳百川》《布袋和尚》《米颠拜石》以及《鲁提辖》系列,不论构图还是用笔,在保持他一贯的率性和幽默的特色之外,都有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新意境。有一幅方老画的《回家过年》瓷盘画,一老者立于小木船上,用力划桨,水波荡漾,笑意写在脸上,水声溢于画外。人物以细线勾勒,线条老辣,造型精准,且简练到极致,可谓减一笔嫌少,增一笔嫌多。这个画题亦为方老历年画作所仅见。我当即把这幅当令新作转发到我的微信“朋友圈”里,顿时点赞如潮,众人都赞叹方老 “宝刀不老”“童心未泯”“憨态可掬”“可爱至极”……

前不久,继红大哥又给我传来一张方老端着方形瓷板画的照片,上面画的是憨态可掬的布袋和尚,而方老的题词则耐人寻味:“放下便是,百岁方成。”我试着把这八个字连起来读,禁不住怦然心动——这八字箴言当中,蕴含着多么深邃的人生哲理啊!

如今,方老是真的把一切都放下了,他洒脱地走向天堂,与久违的至爱亲朋重聚,带着他的幽默和画笔,去描绘其乐融融的天象——方老,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