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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的清田村之旅

来源:《传记文学》 | 后雨  2018年08月28日08:15

1921 年10 月13 日,时为北京《晨报》赴俄特派员的瞿秋白与李宗武一同去参观过距离莫斯科西南约四百余里的清田村。清田村,即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村,俄语意为“明媚的林中空地”,是一代文豪托尔斯泰的诞生地,托尔斯泰在这里写下闻名世界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等巨著,也是在这里最终入土为安。十月革命后,这里一方面作为由教育人民委员会经营管理的托尔斯泰邸宅陈列馆的所在;另一方面又成为革命后托尔斯泰派公社经济的实践大本营。

这次是瞿秋白承蒙托尔斯泰孙女苏菲亚的盛情邀请,又恰逢莫斯科教育厅第一试验模范学校的一群小学生们在读了托尔斯泰文学事迹之后,特赴清田村旅行参观,便搭上小学生们的专车,一同前往清田村。在清田站边几间狭小而清雅的木屋中休整一夜之后,第二日清晨,瞿秋白一行便穿过秋雾朦胧的桦树林,向目的地清田村徒步前行。抵托尔斯泰邸宅栅门,就见中世纪式堡垒——“这邸宅原是托氏母家复尔广斯基王爵的遗产,地主制度的遗迹还可以看得见。进栅门后,转侧行数十步,遥隔花棚已见托氏宅,犬吠声声报客至,宅中人有出来探望的呢。”出来探望的正是托尔斯泰的幼女亚历山大,她亲切地引导众人进入宅邸,只见室内陈设简洁古朴,两间图书室,放满书柜,饭厅里有一架钢琴,四壁挂着托尔斯泰姓氏族人的画像,东边一小过室,只摆一小圆桌,上放“读书一周记”,这本是托尔斯泰生前每日清晨吃早饭前写日记、记语录的所在。再向内一间便是书房,瞿秋白注意到满架书籍中还夹着一本芝加哥出版的汉英对照老子《道德经》。书桌上文具破旧简陋,一切都如托尔斯泰生前模样未动。瞿秋白不禁心生感慨:“托氏生前的生活确很朴素,——贵族生活如此却也在意想之外。”据亚历山大回忆,她父亲晚年精神极度痛苦,分地给农民等心愿因受外界阻挠迟迟不得实现,时刻心神不安,几度欲出走抛弃一切,每日便在一小栋忏悔室中忏悔祷告,屡思自缢。宅邸后院有一棵大树,枝叶繁茂,漫散四处,因托尔斯泰生前常坐此树下与贫农村民谈话而得名“贫者树”。自树下小径,穿过一片果林与草场,便来到托尔斯泰的墓前。林中设一树椅,是托尔斯泰生前散步时的休憩之地。瞿秋白目送着小学生们用落叶穿成一圈,郑重地挂在托尔斯泰的墓碑上,又见四周“满天湿云飞舞,瘦叶时时经风细吟,一仰首满目清朗,乡野天地,别有会心”,更加感慨“托氏的遗泽更使人想起古人淳朴的天性,和此自然相交洽”。

早在莫斯科时,瞿秋白就听过嘉德林女士(前俄最高法院院长的女儿)对托尔斯泰派公社做出的评价:“托尔斯泰派都是非常之有道德的人,可是大概不是务实的人,经营事业,没有经验。”如今来到实地,他具体了解到:现时托派公社共有社员约十八九人,田地是用托氏遗产分给农民后所剩余的,共有麦田四十七俄亩(一俄亩抵中国十八亩),菜圃二俄亩,另有果园三十五俄亩,马六匹,牛七头,羊七头。男女社员都亲自下田耕种兼纺织,生产品完全公有,各取所需,每年只须付国家五十铺德的食粮税,其他一切自由,几与外界隔绝。瞿秋白不禁赞叹道:“托尔斯泰——世界的伟大文学家,遗迹芳馨。旧时代的俄国,贵族遗风还喘息于草间,依稀萦绕残梦。智识阶级的唯心派,新村式的运动,也有稀微印象。俄罗斯的农家生活,浑朴的风俗气息,而经济上还深陷于小资产阶级。平民农夫与智识阶级之间的情感深种社会问题的根蒂,依然显露。 智识阶级问题,农民问题经怒潮汹涌的十月革命,冲动了根底,正在自然倾向于解决。新教育与旧教育的过渡时期。”可以说,经历了清田村之旅之后,瞿秋白对于19 世纪70 年代的时代精神即所谓“忏悔的贵族”的内心世界有了更为感性的认知:智识阶级自己觉得所受的教育,衣食都是欠农民的债,极愿意走近农民,帮助他们,使良心得以安放。解放农奴不过是还债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往民间去”,智识阶级自己的“复生”须得依靠神圣的劳动,真诚学习“农民世界”里的原理,从而“遁入古俄浑朴之乡”。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在为对旧俄文学进行整理和爬梳而撰写的《俄国文学史》(后由蒋光慈改题为《十月革命前的俄罗斯文学》)中,瞿秋白对托尔斯泰作品的评价却是令人意外地相当保留:否定其思想,肯定其艺术,而对艺术方面的成就又基本上一笔带过并不做深究细挖。这应该是之后接触过列宁对托尔斯泰的评价的原因。列宁认为托尔斯泰像一面俄国革命的镜子,反映了俄国革命的“某些重要方面”。但是,托尔斯泰的作品表现的是“农民的资产阶级革命”的特点。托尔斯泰“绝对地不能够了解工人运动和它在为着社会主义的斗争里的作用,也不能够了解俄国革命”。托尔斯泰的“精神”、托尔斯泰的“主义”只能葬送俄国革命和革命的民众。因此,除托尔斯泰外,之前旧俄的其他作家在思想上的问题瞿秋白都能妥善处理,然而一到托尔斯泰这里,流畅的讲解与评述便戛然而止,飞扬的思维顿时显得犹豫迟疑,颇为耐人寻味。也许是出于对托尔斯泰天才的震撼与眩惑;也许是对列宁的批评尚有待消化、有待验证。就其个人而言,这或许也是当时他在艺术审美与革命理念层面上的内心矛盾尚未完全解决的一个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