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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襟怀 文字风流 ——谒邓云乡墓感念

来源:解放日报 | 沈扬  2018年08月09日07:52

墓碑是一块有墨绿色花斑的大理石,上面刻着邓云乡先生和夫人的名字(生前签名体)。据说碑的原材是块万年青圆石,锯开后细心打磨而成。设计者的寓意是明白的,邓云乡钟爱并潜心研究的小说《红楼梦》,又名《石头记》,一生与“石”结缘,如今则伴“石”长眠于“福寿园”,这应当是先生满意的归宿地。

碑旁的一棵红枫前,有一张铜制“藤椅”,是按先生生前常用座椅的原样设计的,椅面上还放着一叠稿纸和一支笔,纸笔是他最亲密的“伴侣”。墓前右侧一块长形小石碑,碑面刻的是叶圣陶先生当年的赠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这正是文化前辈对邓云乡人生襟怀文字风流的生动嘉勉。笔者伫立墓前,体味一位睿智文艺家的文字轨迹和生命主题,心里很不平静。

云乡先生辞世多年,然其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笔者是经老同事陈诏先生引介认识这位儒雅文人的。那时老陈和我都在解放日报文艺部工作。云乡和陈诏相识于建国初期(当时陈在新闻日报编副刊),除了编辑和作者的关系,这对老朋友历经岁月风尘之后又都成了“红学家”,其交谊自然非同一般。作为解放日报朝花副刊的作者,云乡有时到编辑部来看老陈,与我便也有照面招呼。副刊同仁都是欢迎他的文章的。这位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才子有丰厚的历史知识,尤长明清史,除了“红学”,他在史学、民俗方面也有丰富的见闻和研究。有关这类题材的短文,正是副刊所需要的。

有一次我到复旦大学第9宿舍去看望贾植芳教授,见有多人在座,其中就有邓云乡先生。他穿着一身旧衣裤,说话随和亲切。席间贾教授说起了他和解放日报的文字缘,以及近期的写作情况。坐在木椅里的贾先生身材瘦小,说话带浓重的山西口音,我听起来稍感吃力,但云乡则绝无问题,因为他也是山西人,与贾先生是老乡。因斯时陈诏已退休离开现职,我便在向贾老约稿的同时,也请邓先生继续为《朝花》写稿。他热忱应诺。过了一些日子,我就收到了云乡寄来的短文《民国笔记杂谈》,过段时间又有《在民间的刘罗锅》《再看电影<红楼梦>》等文稿寄来。每次来稿,都有简函,如今我保存的邓先生函件,其中一函就是首次寄稿时写的:“……前嘱投稿,十分感谢!现寄上《民国笔记杂谈》清样一份,不知能发表乎,请审阅!如不能用,务请抛还。如感稍长,请将第六页‘如袁定云……’后,至第七页‘……有价值的(得)多’一小段去掉也可。谢谢,匆匆即颂编安!邓云乡 十二月二日。”

邓云乡写信喜欢使用自己设计的信笺,上述函件的信纸是旧式直排,有暗条线,印有“自用笺”字样,文末署名处盖有一印 “水流云在之室”。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这些函件虽用钢笔书写,仍可见其书法功力。印章上的“水流云在之室”是其书斋的名字。先生原名云骧,后来则一直用云乡,一字之易,从字面上也可看出,他是把天上的云彩视为自己的精神故乡了。云彩变幻无穷,多姿多彩,水是万物生命之源,也是人类智慧灵气之源,云水浩瀚,是他所崇仰的。书斋名似乎成为了主人文化性格的符号。

那几年我编发邓先生的文稿,印象最深的是一篇《皇城根寻梦》(发表此文的同一年出版了一本随笔集,书名也是《皇城根寻梦》,写的都是京华旧梦)。邓先生是一位细心而极有情调的人。文中有个情节是:为让一位年轻的福建朋友了解旧日北京皇城根的情形,他特地租了一辆车子,叮嘱司机沿着东、西皇城根的必经地段,尽量慢慢地开,邓先生从沿路建筑中辨认旧时痕迹,给年轻人讲过去的故事。就邓云乡所知,皇城根沿线至少有过三位福建籍名人的宅第,如邮传尚书陈璧,太傅陈宝琛等。身边坐着的青年是这些名人的小老乡,听着邓先生的讲解觉得很有兴味,还从一些侧面了解了皇城根的简史。

云乡先生10岁到北京,在京城居住了20年(1956年定居上海)。少年的记忆总是恒久而难忘的,他写了好多对京城的怀念文字,其间有着两个“距离”,一个是时间上的“距离”,毕竟是隔了几十年的前尘往事,另一个是地理上的“距离”,住在上海说北京,是身在他乡说故乡(第二故乡)。这两个“距离”,使他心中的旧日情事有了更多悠远的沧桑感和历史感,加之良好的旧学功底和娴熟的文字技艺,便真的能把“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情境,写得既如梦如幻又似乎触目可见触手可及。比如在一本书中,他写北京的四合院,能把这样的建筑物在不同季节的不同特点写出来:春梦混沌而明丽,夏景爽洁而幽远,秋心绚烂而雅韵,冬情素淡而和缓。好一个梦、景、心、情,够你品咂半天吧!邓先生写过好几本关于京华回忆的集子,如《鲁迅与北京风土》《燕京乡土记》《北京四合院》《文化古城旧事》等。这里要一提的是,他写北京的文章,《皇城根寻梦》很可能是最后一篇,因为此文发表于1998年9月11日,而先生是1999年初谢世的。与此同名的书籍,也可能是他生前拿到手的最后一本集子。邓先生欣赏梁任公“笔端带感情”的文字风格,不喜欢那种矫情浮夸或内容空洞的东西。他写的怀念师友的文章,如周作人、俞平伯等,都是情真意切,文辞清逸朴实。读他的散文集《书情旧梦》《秋水湖山》《吾家祖屋》等,也都能顺着舒缓自然而不乏情感色彩的文字,进入写作者曼妙独特的内心世界。

邓云乡的红学研究成绩卓然,出版的专著有《红楼梦导读》《红楼梦忆》《红楼识小录》《红楼风俗谈》等。他与陈诏作为红学同好,常在一起切磋交流。有段时间云乡写 《红楼识小录》,陈诏写 《红楼梦小考》,一次云乡看到老陈手头有一些相关的笔记,要求带回去参读,老陈慨然允应。后来两人的书相继出版,即便是相近的材料也并无重复感。我想,在明白对方写作课题的情形下毫无顾忌地实行资源共享,并不是每个为文者都能做得到的。由于有着史学家、红学家、民俗学家的多重身份,有关方面在拍摄电视连续剧 《红楼梦》时邀请他担任民俗顾问,就在情理之中了(云乡还曾为央视《天南海北话民俗》节目提供讲稿,记者提问他回答,共做了54次)。

有美石陪伴的邓先生可以安息,“水流云在室”主人用毕生心血和智慧凝成的文字,将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