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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邹韬奋:棕色镜片下的那双眼睛

来源:文汇报 | 陈保平  2018年08月08日08:27

他们的苦闷我们未必知道,他们的声音常常微弱,谁去疏解他们的烦恼?这是凝视韬奋先生棕色镜片下那双眼睛时我常会想到的。

韬奋纪念馆并不显眼,它坐落在重庆南路一条叫万宜坊的新里弄内。弄堂门口悬挂着沈钧儒先生手书的馆额。那是1999年我兼任馆长时新制作的。现在有时走过这条路,仍能看见匾额上方挂着居民窗户下晾的衣服,四周布满空调、遮雨棚。开始会想,这对韬奋先生是不是有点不敬?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韬奋先生么,他一辈子就生活在平民百姓中。

今年是纪念馆成立六十周年,馆里的小张打电话给我,说请历任的馆长每人写篇稿子作为纪念。我兼任馆长的四五年除了维持正常开放,其实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韬奋先生是我年轻时就敬仰的新闻出版人,他用一支笔救国、救人心的不息努力,是我后来毕生从事这个职业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棕色圆镜片下的那双眼睛,好像总是温和、深沉、锐利地凝视着我,让我常常不敢直视。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上海三联做总编辑时兼任纪念馆馆长的。组织上主要考虑三联在历史上与韬奋先生的关系(解放后,韬奋先生创办的生活书店并入了三联书店)。记得第一次去纪念馆时,是办公室主任李东华陪我参观的。这时才知道,万宜坊53号这栋小楼其实就是韬奋先生的故居。二楼有一间四五平方的书房,里面放着一张书桌、一个矮书柜。上世纪三十年代,韬奋先生大量的文章和给青年的回信就是在这里写就的。有一天,馆里打电话给我,说公安分局要来装报警装置,可能得花几万元钱。我想,纪念馆和故居都十分简朴,除了一些旧家具就是书刊,不会有什么坏人“光顾”吧。且馆里财力有限,这个钱能不能省呢?办公室同志告诉我这是上面规定,所有的文物单位都必须装。这样我们就在1997年安装了与110联网的报警设置,一直用到今天。使我感动的是在我犹豫时,几位工作人员本着对馆内安全的长远考虑,都主张装。虽然他们平时工资不高,但那些年间,他们甘于清贫,敬业尽责,给我留下良好印象。现在回想起来,这或许与他们长期浸润于韬奋的精神气息中有关吧。

大概两年后,时任新闻出版局局长的孙颙把《书城》杂志交给我们三联来办。我们曾借纪念馆的办公室做临时编辑部。执行主编李韧和我请来的两位编辑许敏、周忱常来这里开会,讨论稿子。每期新杂志出来,都会先运到这里,再由馆里工作人员加班分发,寄到读者、作者手中。这种挤在三楼小屋的工作状态,会让你想起韬奋先生三十年代办《生活周刊》的场景。当时他可能与我们差不多年纪,又办刊物,又开书店,晚上躬身在夹层屋里写时评、给苦闷中的青年回信。据说生活书店的一位老友到上海没地方住,就长期住在他家里。你有时分不清这里是家,是编辑部,还是书店宿舍。

1998年11月,恰逢三联书店成立五十周年、韬奋纪念馆成立四十周年。我们联手上海图书馆办了一个图片展。之后,又与北京三联、香港三联一起在北京举行了纪念座谈会。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韬奋先生的长子邹家华同志应邀出席了会议。我们向家华同志汇报了三家三联书店秉承韬奋精神,竭诚为读者服务的发展历程,家华同志听了很高兴, 勉励我们要更好地为大众服务,不辜负“生活、读书、新知”的品牌。会议结束后,我们邀请家华同志共进工作午餐,他看了看手表还未说话,一旁的高个子警卫马上说:“首长,我们的时间到了。”家华同志笑笑说:“你看,我们实际上没自己自由的。下次吧。”随后,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

韬奋先生离开我们已七十多年了,今天许多青年已不太知道他,或只知其名,不知其事。过去新闻出版界新进的年轻编辑记者会被组织来馆里参观,现在不知道这个传统还有么。在旧中国那个时代,韬奋被许多青年看成是人生道路上的良师益友。我借到过一本1933年生活书店出版的韬奋先生信箱汇集本(上册),书面已泛黄。题目是《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里面刊登了当时青年有关求学、职业、家庭、恋爱、法律等100多封来信和韬奋先生的回复。据说这样的选本当时就出版了六集。从这些来信中可以发现,韬奋关心的大多是家庭贫穷、学历不高、职业低下或者进城打工的年轻人。他对他们的苦闷、困惑总是怀着深深的同情和理解,以谦卑的态度给予指点。他不只是给他们知识、抚慰他们的心灵,更重要的是给他们以现代文明的启蒙。这是他的大众观点的主旨。他倡导“天下事权利与义务当并行”,他主张与旧式大家族合不来的子女可分居,他建议年轻女孩做了母亲后仍要注重运动。他在给一位受家庭、工作环境所困,处于焦虑中的女子回复:对待客观环境既要有忍耐力,又要有自卫力,并阐述了忍耐力与自卫力的要点。针对某单位经理用“饭桶”一样的熟人,工资还比他人高,大家敢怒不敢言,他告诉来信者:这样的“靠山”好比“冰山”,一旦融化倒了,“饭桶”就会坐以待毙。他建议大家一起写封信给经理,表示他们的“共愤”。

他大至国难,小至一学校弱女子受欺凌,都是一样地悲从心起,情动于衷。在他眼中,爱国家、爱民族与爱每一个人同等重要,都是以一颗赤诚之心待之。他写过几千篇文章,回复过几百封来信,但从不唱高调。他写的都是被忽视的常识、符合逻辑的道理、将心比心的人情、顺应社会发展的作为。

现在,时代不同了,社会环境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就青年的人生发展课题来看,或者以韬奋先生关心的大众来看,他们的求职、恋爱、婚姻、社交、维权等诸多问题也是需要有过来人来给指点,或疏导和解疑释惑的。我们现在虽然有了韬奋书店、韬奋基金会、韬奋奖这样的品牌,但像韬奋先生这样的读者信箱越来越少,网上也很难觅见像韬奋先生那样给青年指点迷津的大V。那些外来打工者、低收入者、低学历者、单位受冷落者、社交恐惧者……他们的苦闷我们未必知道,他们的声音常常微弱,谁去疏解他们的烦恼?这是凝视韬奋先生棕色镜片下那双眼睛时我常会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