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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院正妻首妾之争

来源: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 喜石  2018年08月07日08:18

黛玉年幼丧母,外祖母深怜黛玉,特命接来贾府教养。

黛玉进京初会,贾母搂其入怀,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说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并亲自安排与其同户入住,与先行安置的宝玉分住碧纱橱内外。

其时,邢夫人、王夫人俱在场亲证。邢夫人乃后续,未必见得出嫁前的贾府大小姐贾敏。王夫人为原配正室,初入贾府时,当见过黛玉之母贾敏。

同住之时,宝黛尚幼,同桌吃,同床卧,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及至稍长,虽有男女之分,于大观园分院比邻而居,仍如小儿女般亲昵随和,一个无理也争理,一个有理也陪罪,时吵时合,把贾母急得纠心而哭,叹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

果然某日,黛玉剪穗、宝玉砸玉过后,各自沉吟各自后悔。还是宝玉主动登门,笑道:“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并将“好妹妹”唤上几万声,牛皮筋功力,非同小可。

那厢仍在呕气,“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于薛姨妈处晚餐,用毕酒食,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临行,小丫头戴不好宝玉的大红猩毡斗笠,黛玉站在坑沿上,稍高些,出手相帮,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细心理毕,端相了端相,如欣赏自己的一个作品。

一出手,一俯就,端详与被端详者,俱是满眼深情。

你在,我也在。你走,我也走。情,原本如此简单,如此不假思索。

谁夹在中间都不行,谁劝阻都不行,就是你死了,也不行!

秋霖脉脉,雨滴竹梢,诗魂无着落,闷制风雨词。“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满腹愁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而疏篱外,小径上,几盏幽灯,已悄然前来。风雨中的点点孤光,满溢着人间温暖。

叩门声起,泪光化云。

渔翁进门,好一番忙碌,摘笠脱蓑衣,举灯照向妹妹,觑眼细瞧。愿日日有今宵,银釭高照,喜相逢。

嘴里也没闲着:“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日常问候,吃多睡少,并无惊天动地之处,却是如此暖意生腾。

争也罢,吵也罢,必同进,同归,有你,有我,同生共有的精神国度。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你若死去,人间情爱再与我何涉?“做和尚去”,死生相契之意。

凡争执处,皆是热度。无热度,方无争执,相敬如冰。

正是此热度,多少冲抵了潇湘馆之“消香”煞气。

“红消香断有谁怜”,“消香”者,潇湘也。“怡红”之暖红,恰怡潇湘之寒翠。

贾母身体硬朗,大树荫庇,众人皆以其号令为是。

合府上下,就连贾琏之奴兴儿皆知,“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最知贾母心事的凤姐曾当着众姐妹对黛玉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既是戏言,又是实言。又和平儿私下商议几件未了大事,“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

故众人眼中,贾母最宠爱的外孙女嫁与最宠爱的孙子,乃是铁板钉钉之事。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只录两人,晴雯于前,袭人于后。

贾母作为贾府第二代创业者,择人任人有着严苛标准。择奴婢虽不惟貌,然皆为忠心耿耿、才貌出众者。除了身边留用的得力助手鸳鸯,她将调教最成功的几个,适才而任,分与溺爱至极的宝黛两兄妹。

于袭人,贾母取其忠,素喜他“心地纯良,克尽职任”,“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故于宝玉幼时,照顾其饮食起居,如母姐一般尽心尽力,令人放心。

于晴雯,贾母取其才,“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贾母自己老辣多才,敢于任用能人,而非如王夫人般忌惮能者与美者,只能任用忠者与庸者。相形之下,“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完全不是贾母心目中宝玉之妾的人选。

于紫鹃,贾母取其慧。黛玉初入贾府,贾母见其自幼随身的雪雁不老练,料其不得遂心省力,故将紫鹃,给了黛玉。后黛鹃果相处极好,片刻不能分离。紫鹃情辞试忙玉,惹得宝玉呆痴发作,贾母问明原委,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故贾母心中,宝玉首位姬妾,当属才貌俱佳、忠勇双全之晴雯,虽然袭人更先服侍宝玉。而紫鹃,日后可作为黛玉的陪嫁丫头许与宝玉。

晴雯平素并不抛头露面,只在宝玉背后一力默默支持。

她体格健康,聪慧灵秀,更兼睡卧警醒,举动轻便,故宝玉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她一人。天长日久,非常辛苦,并非如王夫人向贾母汇报的“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

而此时,袭人固然暗觉身份比普通丫头尊贵,姨娘地位渐稳,故意不与宝玉私下亲昵,兼着白天劳碌,夜间为着保养,已不陪伺。

晴雯女红极好,属专家级别。可我们只看到袭人忙里忙外,就是午后,也趁众人玩耍之时,赶着帮宝玉做扇套。只在晴雯死后,我们方知,宝玉身上的血点般大红裤子,正是晴雯一针一线缝制。岂止宝玉,想来穿著极挑剔的贾母日常所用的针线活,能少得了这位专家的日夜操劳?

作为头号女工好手,她骂坠儿,“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正是对比自己的勤奋刻苦而言。她也是不足十岁即进贾府,跟着贾母身边,勤勉有加,方得贾母信任。并不仗着生得美貌而偷懒,或因宝玉宠爱而生事。

即使病中,仍为宝玉救急救难,强撑病体,为宝玉勇补雀金裘。一切以他的利益为重,是她的生命核心。故贾母识人,“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真正好的伺者,不用等到主人“使唤”,她自己知道何时该做何事。晴雯看似一天到晚口角锋芒与人“磨牙”,甚至宝玉也是一天不受她几句“指责”,便不算过日子。但其忠勇干练之处,实无人匹敌。

但这些,她不求别人看到、听到、道好。

她是热烈的,花一样热烈。

她的生命自由绽放,无拘无束。她的女儿身清香纯净,不染尘埃,绝不做身份与地位的交换筹码。

她是安静的,果一样安静。

她不争名位,不使心机,只愿安安静静守着他,到老。

她只要宝玉好,她只要宝玉知道她的心。静守,不争,此与黛玉何其相像!

记得众人为替宝玉赶写字帖,备严父拷问,宝钗必得回明贾母,得老人欢心一片。

而黛玉不声不响,只悄悄将自己关于斗室,细细为他撰一篇又一篇蝇头小楷。凝神屏息,不辞劳碌,更绝妙的是,字帖与宝玉笔迹无异,再悄悄送至宝玉处。

真正的爱,不张扬,不计较,全心全意为他好。

晴雯对丫鬟们献媚取宠、帮派倾轧之事,向来都一清二楚。她失手跌断了扇子股,被宝玉说了一句。袭人劝解,她反说袭人,“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而宝玉闲着无聊,给麝月篦头,晴雯打小牌输了回家拿钱,正好碰见,酸溜溜道,“交杯酒还没喝,倒先上头了”,“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

明刀明枪,是晴雯为人。作为深情自许的丫头,她同样非常在乎宝玉之妾这个身份。

宝玉才说了晴雯几句,反被抢白,也恼了,要打发她出去。涉事人袭人反而大事化小地居间调停,化解无效,直接跪下央求。此招厉害!当面央求作了大好人,并不妨碍背后使出暗剑损招。

正闹得不可开交、各自垂泪之时,黛玉进来。晴雯边哭边欲说话,见黛玉来了,她便出去了。她心知,她要说的话,自有黛玉帮她说。她的委屈,黛玉会为她处理。处得好的小姐妹淘,自有这份默契。

果然,黛玉先打了圆场,“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一句话,惹笑了宝玉袭人。然后黛玉将矛头直指袭人,“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以主子身份,直捅袭人隐私,暗为晴雯争短长。

宝玉深知黛晴两人心意契合。袭人密报王夫人,得其暗允而归,宝玉正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眼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而传帕信使,正是晴雯。袭人得准婆婆之密,而已受宝玉之疏。

后晴雯病故,宝玉恸作《芙蓉女儿诔》,恰遇黛玉,宝玉说道,“素日你又待她甚厚”,是日久见人心。

骄傲的女儿,深情的女儿,她们就是不屑于争啊。而真正的情,从来也不是争来的。晴雯如黛玉一样,情深如火,欲燃。然只用情,不用谋。

“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风流灵巧,招得谁怨?身为下贱,心比天高,情比金坚。只是满纸污云浊雾,流言可怖!

晴雯病逝前,魂儿返回怡红院,独与宝玉告别,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就此别过了。”至死不争,是一名女子对她至爱男子最深的信任。

于王夫人,贾母自然是绕不开的一个坎。有贾母在,定夺宝玉妻妾的话语权,王夫人并无多少成算。

贾母曾于贾赦强讨鸳鸯时,发过一次飙,冲王夫人吼过:“原来你们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虽就事论事,也是错责,但这“暗地里盘算”是何等严重的罪责!大家大户关上门,面上俱和气融洽,而内里婆媳之争,从孙媳妇做到自己有了孙媳妇的贾母,与有了贵为皇妃的女儿、深得贾母宠爱的儿子的王夫人之间,必是暗流涌动。

王夫人出身尊贵而生性愚鲁,其婆婆贾母对宝钗道,“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与评袭人是“没嘴的葫芦”,如出一辄。此是贾母实话,若不是王夫人家世显赫,并有了前途无量的元春与宝玉,怕更不得人疼。

贾母最爱的女儿贾敏,金尊玉贵,才貌双绝,且伉俪情深,生死不渝。如此种种,实令王夫人种种羡慕妒忌恨!

既不喜其母,亦不喜其一脉相承风流袅娜之女。只是碍于贾母深怜,只做些表面文章应付而已。如贾母领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同入黛玉潇湘馆,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而王夫人只冷冷一句:“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可怜的林妹妹该何等地不知所措,未来的婆婆很不给脸呢。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宝玉得贾母之令,为众姐妹一一斟酒。大庭广众,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完全如墨片,不着一语,而情深自现。亲,入骨的亲,是爱人,更是亲人。此种小儿女家亲昵不合规矩处,王夫人定是看不惯的,心中必恨恨:“轻狂样儿,带坏了宝玉!”

后宝玉因紫鹃一句逛语,更是触动心事,发了痴病,如疯如狂,半死不活。王夫人见黛玉“害”得宝玉如此,能不恨乎?可叹身为其母,护子心切,却愚钝不堪,不知病是果,不问何为因。

王夫人查检大观园前,有一语,“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就是他了”。古有爱屋极乌,她有恨屋及乌。宝玉满心眼儿深爱的林妹妹,恰是她的一块难言心病,不知不觉又迁怒于风流灵巧之晴雯。

以贾母为首的,姑且称为性灵派,如贾母宠着的凤姐、宝玉、黛玉、湘云,及丫头鸳鸯、晴雯,哪一个不是千伶百俐、个性十足?

以王夫人为首的,姑且称为沉重派,“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王夫人身为媳妇,理家平平,事事压抑。然当大房贾赦一支失宠,自己女儿荣为贵妃,成为贾府主要仪仗力量,宝玉有望成为贾府新一代掌门人,她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择媳主张。毫无疑问,李纨即合了此标准。

当贾母年岁渐高诸事少问,与王夫人之间的力量此消彼长,王夫人隐隐有着先斩后奏的僭越趋势。“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之特征,越发明显。如私逐贾母之婢晴雯,致其夭亡,又自批二两银子与袭人,等于直接宣告了袭人“妾”之名份。贾母虽不赞成,但也无可奈何,兼之只是宝玉纳妾之事,故并不与她发生正面冲突。

然他日行“掉包”,若说计出贾母,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信的。

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如此做人低调,自然迎合了王夫人心意。兼之又是嫡亲外甥女,血缘之亲,便于掌控。

然,王夫人不会想到的是,如此藏愚守拙之人,全方位了解、掌控着贾府大小动向:

金钏儿跳井,她适时出现,安慰王夫人;

大观园抄检,她未被惊动,偏大清早第一时间请辞;

甚至宝玉房中的小红,宝玉自己都不认得,她却在窗外一听声音即能辨认……

大观园中,她有多少耳目?配置着多么庞大的信息收集、处理系统?真不容易!他日如为少奶奶,当也称职。

众人皆知宝玉房中有一贤袭人,事事离不了她。

她与晴雯不同,她争宝玉妾位,明着争。

先争宝玉其人。贾母虽令她照顾宝玉,并未将她作为侍妾人选,她却自谓“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不惜以身相博,率先与宝玉初试云雨,先入为主,占得先机。为何黛玉会戏称她“嫂子”?两人之事,若非一人特意外泄,有意无意树立“怡红院第一妾”的舆论导向,外人何以得知?

再争婆婆王夫人。宝玉挨打伤重,袭人亲见王夫人,巧妙表达与婆婆高度一致的理念与路线,“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接着未雨绸缪,道出王夫人因金钏儿勾起的心事,“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真正与宝玉有一腿的,倒一本正经指责起清白如水的,却因此打通了与王夫人的直达密告通道。而王夫人心内却感爱袭人不尽,袭人一击即中,顺利谋得上意,“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三争广大舆论,积极树立宝玉房中当家人形象。李纨就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当鸳鸯被宝玉腻在身上,急喊袭人,“袭人,你出来瞧睢。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在被贾赦强婚时,更是对袭人说出:“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大家对于袭人的心思是心知肚明,对于她的地位也是给予了高度认可。

然而神差鬼使,偏她挨了宝玉的窝心脚,吐了血,方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灰了心,只是被迫。宝玉,仍是她紧抓在手中的一枚棋。

只是她看不出来,随着宝玉的成长,他的情感需要,从十二、三岁小男孩对于袭人母姐般的依恋,转为寻求黛晴间性灵相契的爱恋。宝玉从梨香院见得贾蔷龄官之状,有“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一说,袭人觉得那不过是些顽话,早已忘了,宝玉重提,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却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袭人最早与宝玉有了肉体关系,却在日后的相处中,灵与肉渐行渐远。

或许她看出来了,无可奈何外,亦不甚在意。“宝玉外床只是他(晴雯)睡”时,袭人一定是仔细考量过,甚至设想过他们也发生肉体关系的。她无法阻止宝玉将来娶妻纳妾,但她要的只是“首妾”身份,以种种细致功课得来的宝贵身份。

故宝玉以阶下海棠无故死半,喻晴雯之将死,袭人听此痴话,可笑又可叹,“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此语是她真实心态的流露,也显示出她确将晴雯作为强劲对手防范着,牢牢守着她的“次序”。

黛玉与晴雯相契,宝钗则与袭人互赏。

袭人因宝玉在黛玉湘云处洗漱,向宝钗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边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好一个资深侦探及心理专家!

湘云直言规劝宝玉会会那些为官作宰者,碰了一鼻子灰,袭人则借机夸了宝钗:“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

而宝玉并不懂情,见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一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宝钗与袭人,都劝宝玉往他深恶痛绝的“正路”上走,心同一处,互敬互重,也是她们的缘。

花落水流红。

王夫人看不上的晴雯与黛玉,先后夭折了。

看得上的李纨、宝钗、袭人,一个守着死寡,死灰槁木,课子求荣;一个守了活寡,“琴边衾里总无缘”、“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一个,更是干脆改嫁,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两相对比,何其尴尬。心机算尽,又如何?

晴雯病故,宝玉尚想着,总有黛玉袭人是同死同归的。一个情定,一个身许。可是,他日只有黛玉气绝,未见袭人同归!谁守得了谁?原本“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不必怪袭人未能守身或殉情,柔顺地服从命运安排,原是她之长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来日,服侍蒋玉菡时,必也是心中眼中只有一个玉菡了。

但我们总难免更深情地缅怀她们,那些不屈不挠守着自己的情、守着自己的身,深深爱着、美美活过的她们。

美的,纯粹的,不事矫饰的,总是速速离去。春若常在,春亦不美。

冥冥之中,情深缘浅,踏入红尘,只为应劫而来。宝哥哥眼中的神仙妹妹,只是下凡陪他逗玩一遭,便挥袖离去。我们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的模样,辨认她的笑声,她已翩然转身。岁月静静流淌,空余一地明月光。

雨色配翠竹,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纵使晴明万里,沾衣欲湿的,仍是风中那朵雨做的云。

舍弃红尘,与舍弃肉身一样艰难。“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是今生之诺,重千钧。书晴雯之诔,违同穴之誓,而黛玉既死,誓不可违。

宝玉,你很好,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