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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萨克·巴别尔:短篇小说的写作

来源:野草(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7月18日16:24

此文整理自巴别尔与青年作家的谈话

我开始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常常用两三页纸罗列出一篇小说应有的词语,但不给它们喘息之机。我大声朗读这些文字,尽量让它们保持严格的节奏,与此同时使整篇小说紧凑到能一口气读完。

在我读过的年轻作家的短篇小说中,情况比较好。

这些短篇小说好就好在写得简单。这里没有自命不凡和阴阳怪气,但是少了些自己的风格,缺乏激情,缺乏力度。

我认为,为了感受工厂特有的氛围,就需要更详尽地描述工厂,更多地展现其特点。当然,不要让各种各样的技术词汇把小说搞乱,但要更鲜明地展现工厂生活的节奏。

有些作家用于描写的词汇好像不是自己的,不是原创的。这样的句子我们读过不止一次。

例如这样一句话:“翠绿的杨树林一片葱茏,像是笼罩着一层雾。”要知道这已经被说过了;我相信,作者没有深思熟虑过这些词。他没有好好回忆所要描写的那个夜晚,它所具有的美,天空是什么样的。只要作者想一想,回忆起那晚给予他的美妙,他就会找到独特的词语用于描写。

我可不是说,要找那些能够震得住读者的词语。雕琢奇特的词语会使人们啧啧惊叹:“瞧,他写的,别人怎么没想到呢。”这样的词语我没有用过。但是需要改变那些陈词滥调,或者用自己的词语来弥补空缺。

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句子:“冬妮娅心里暗暗骂女友。”这样的句子被用过很多次。

俄语还没有完全被框死,俄国作家比法国作家在运用语言方面处于更为有利的位置。就艺术上的完整性和精湛性而言,法语已臻于完美,这使作家的工作变得复杂起来。法国年轻作家们曾满怀忧郁地向我谈及此事。用什么去替换古旧书籍里过期的干瘪、夺目的华丽和过度的准确,难道用一支哗众取宠的乐队来开场?

我们的情况并非如此。我们应该寻找充满激情但朴实而新颖的词汇。像“冬妮娅心里暗暗骂女友”这样的句子,毫无疑问,是出现过的。

请看看高尔基吧。研究高尔基的作品对于我们理解短篇小说的技艺非常重要。谈到高尔基,我的意思并不是要盲目地模仿他,而是因为他的短篇小说创作中不仅融入了生活节奏,同时又产生了令人惊叹的效果。

比如高尔基的一些短篇小说,只有一两页,它们就像是一首歌在耳边盘旋,余音绕梁。谁记得他的短篇《他们正走着》?《他们正走着》非常简短。所有人都应该读读这篇小说。

现在我们再回来谈谈孟什科夫(编注:与会作者)。他有这样一个句子:“农场坚定而快速地发展起来”“坚定而快速”这些词语,也许,是些好词,但是用在这里就不好了,缺少新意。

还有这样的句子:“革命如一阵炮轰,隆隆而过。”我喜欢新词儿,但是“炮轰”这个词有点儿笨拙,不太合适。

还有这样的句子:“当悲伤即将过去……”这不止一次被重复过,用滥了。我想说,这篇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是文中尚无的东西,而非文中已有的东西。文中没有庸俗,这很好,这也极其重要。

我们再回来谈谈高尔基。高尔基有许多文章谈论文学,其基调就是与庸俗作斗争。现有条件下,我们文学所处环境中,庸俗是敌人攻击我们的有力武器。

我们想要把思想、愿望和追求变成数百万人的财富。但是,如果到处是陈词滥调,如果作家不再勇敢地对待它们,那么这些陈词滥调就要毒害我们的意识。明白这一点很重要。

我们的文学不像西方文学,尤其不像是法国文学。法国文学都写了些什么?一个年轻人爱上了一个姑娘,不了了之。他想要工作,不了了之。结果,他饮弹自杀了。

我们的作家不这么写作。我们的作家不论写什么,都确切无疑,我们要写的是人类最伟大的变革,旧世界的毁灭。作家不论讲什么,所言亦如此。但表述这一切不能庸俗化,遗憾的是,我们常常犯这个毛病。

如果随随便便、不负责任地描写革命进程,那么这只能助长反革命气焰。

这个缺点在孟什科夫的短篇小说里没有。这非常好。

但是,他的作品有些匮乏思想,缺乏力度,没有展现语言内部蕴藏的真正力量。这里看不到作家的内心世界,也看不到他语言下面的根基所在。他的语言在表面浮游。

我在文学领域是个乐观主义者,所以我相信,我们会写出前所未有的作品。这些作品中出色的技巧与充沛的情感以及我们时代的韵律缺一不可。

我们现在需要篇幅不长的短篇小说。数千万新读者的闲暇时光并不多,他们需要短篇小说。需要承认,我们的长篇小说写得并不好。我们作家所具有的特质和思想还不够写上三百页。虽然写出了几十本小册子,也只不过是些文字的堆砌。

作者提问:

孟什科夫:请问您是怎样摆脱过于讲究辞藻的文风的?您是怎样形成自己的风格的呢?

巴别尔:小时候我学习不好。十七岁的时候,我突然“中了邪”,开始大量地阅读和学习。一年时间学会了三种语言,读了许多书。直到现在我在很大程度上还在吃这些老本。如今是时候彻底更新和补充老本了。我们这个时代知之甚少而只靠直觉的作家将一事无成。当然,应该时刻关注作家的独创性。

直到现在我才开始准备成为职业作家。无论写什么,首先我都会审视自己。刊印成书的蹩脚作品已数以万计,不可再增添哪怕是一页的废话了。

你们会问我:是否可以在短期内写完一篇小说?举个例子,如果现在有人对您说:“去法国吧,然后快速写一篇关于法国的出色小说。”你大概不可能做到。但是如果您已经有明确的观点、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也有自己的评价标准,那么您就能写出这样一篇小说来。

试想一下,不是职业作家的列宁,他想研究一下美洲某个民族的习俗。他就会走进工人聚居区、工厂、银行和研究所,去检验自己积累一生的思想和见解,正是从这个角度他定能出色地完成研究工作,正如我们熟知的列宁的其他学术著作一样。

孟什科夫:您是如何写作的,写得很快还是长时间地琢磨每一句话?

巴别尔:以前我一句紧接一句地朗读作品,让听觉来检查,然后坐下来,不加涂改地写,接着马上交给出版社。所有我已发表的你们读过的短篇小说,都是不加修改,一气呵成,可以说,是凭着记忆写的。之后我改变了方法。如果突然有一个灵感,我就记下来。然后把它丢在一边很长时间。过两三个月后,我再回到这个想法上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年。我对改写有着特殊的爱好。有些人写完了东西,就再也不去读它。我却不然,我很难一下就写完,我喜欢多次改写。

以上我所说的意思,当然,大家都能明白,但是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方式写作。我知道有些人只能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写作。而伊利亚·爱伦堡喜欢在火车站写作。这相当于伴着一台轰鸣的发动机在写作。爱伦堡最优秀的作品是在他每天早晨光顾的咖啡馆里写成的。较之写作方法而言,高尔基树立了高度职业化和写作风格的卓越典范。我认为,应该向他学习。

为什么近些年我很少发表作品呢?我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尝试着写长篇作品。不切实际的念头,总是不正确的。现在我又回归到自己的风格,从一大堆材料(由于本人趣味之广而未能发表)里挑选合适的素材。

文学工作者应该思考,这件事并非多余,现在尤其是这样。不能往旧皮囊里灌新酒。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新人的思想穿着巴兰采维奇、雷什科夫、波塔别科的敞胸女式短上衣,会显得窄小而憋闷。

应该牢记苏维埃国家赋予作家的崇高称号,从而坚定不移地致力于写作,既要探究形式又要斟酌内容。

摘编自漓江出版社2016版《巴别尔全集》

马海甸 刘文飞 靳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