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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纲目》的时代土壤

来源:《文史知识》 | 杨东方 杨兴亮  2018年07月04日09:08

一 嘉靖帝刻医籍:天子尚医惠杏林

嘉靖二十一年(1542),二十多岁的李时珍正处在选择的矛盾中:是继续举业还是弃文从医。李时珍本治儒学,习举子业,立言垂训的理想和三不朽的儒家理念深入骨髓。然而“年十四补诸生,三试于乡不售”(顾景星《李时珍传》)的现实,也让他心灰意冷。而这一年,嘉靖皇帝刊刻了医书《婴童百问》。

《婴童百问》,后世一般认为作者是鲁伯嗣。但是在明嘉靖的时代,还属于“作者不详”。嘉靖十八年(1539),许进呈该书,《进书疏》云:“正德二年臣为翰林院编修之时,收得医书二本,名曰《婴童百问》,相传为在昔名人著述。”这部连作者名字都不确定的医书,居然也受到了嘉靖帝的青睐。不但不影响礼部刊刻,且由首辅大臣严嵩撰序。礼部刊刻,意味着什么?我们从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李春芳在《进刻书(《卫生易简方》)表》中可见一斑:

刊刻完备,遵奉明旨,如数刷印,装潢成帙,谨随本进呈御览。所据颁布一节,照得两京并直隶十三省等处官员见在,应朝合无,每处给与一部,就令各官赍领,前去传布,庶远迩得以均沾圣泽,而皇上好生之德,益怙冒于无外矣。

礼部刊刻,意味着医书通过政府的力量,可以传播于海内外。这对追求立言不朽的读书人来说相当具有诱惑力,尤其是对像李时珍这样在科举上屡受挫折的人来说,更意味着一种新的选择。

李时珍何时专心医学,史书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是根据顾景星《李时珍传》“年十四补诸生,三试于乡不售。读书十年,不出户庭。博学无所弗窥。善医,即以医自居”推测,李时珍考中秀才时十四岁,乡试三年一次,“三试”后,李时珍就是二十多岁。没有资料可以证实,《婴童百问》的刊刻与李时珍下定行医决心的直接关系,但是可以推想当《婴童百问》这部连作者都不详的医书都能获此殊荣,这对出身一般的医书作者具有的鼓舞作用可想而知。

当然,《婴童百问》只是嘉靖皇帝明令刊刻的诸多医书中的一部,影响较大的还有《医方选要》《外科集验方》,两书都是周文采奉兴献王朱祐杬之命编纂,南京礼部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翻刻《卫生易简方》(永乐重臣胡濙编纂)礼部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重刻。李时珍在进呈《本草纲目》的遗表(其子李建元《进本草纲目疏》转载)中对此赞扬道:“世宗肃皇帝既刻《医方选要》,又刻《卫生易简》,蔼仁政仁声于率土之远。”

在这个尚医天子刊刻医书的鼓舞下,“幼多羸疾,长成钝椎,耽嗜典籍,若啖蔗饴。考古证今,奋发编摩,苦志辨疑订误,留心纂述诸书”,本就对著书立说有着浓厚兴趣与坚定决心的李时珍,发现编纂医书也能流芳百世,能解除自己“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的焦虑感,于是,历经艰险,“搜罗百氏,访采四方。始于嘉靖壬子,终于万历戊寅,稿凡三易”(《本草纲目·序例·历代诸家本草》)。坚持编纂《本草纲目》就可以理解了。《婴童百问》等医书也都被李时珍列入《引据古今医家书目》中。

万历六年(1578),《本草纲目》完成。李时珍萌生了进呈医书的想法,已经做好进呈的准备,甚至撰写了进表,惜大限将至,没能亲自进呈,遗命让其子代为进呈。其子李建元在《进本草纲目疏》中言:“臣故父李时珍……生平笃学,刻意纂修。曾著《本草》一部,甫及刻成,忽值数尽,撰有遗表,令臣代献。”从“遗表”中可以看出李时珍对于进呈医书的坚定态度、迫切心情。“遗表”一开始自述了个人情况,接着说明了进呈的原因:“伏念《本草》一书,关系颇重,注解群氏,谬误亦多。行年三十,力肆校雠,历岁七旬,功始成就。野人炙背食芹,尚欲献之天子;微臣采珠聚玉,敢不上之明君。”换句话说就是,《本草》一书非常重要,但讹误颇多,自己花费了几十年心血修订完成,故进献给皇帝。后面又详细叙述了历代本草的发展过程及存在的问题,自己所做的工作及《本草纲目》的凡例,也追述了明太祖、明世宗等对医学的重视,最后恳切地说:“伏愿皇帝陛下体道守成,遵祖继志;当离明之正位,司考文之大权。留情民瘼,再修司命之书;特诏良臣,著成昭代之典。治身以治天下,书当与日月争光;寿国以寿万民,臣不与草木同朽。臣不胜冀望屏营之至。”李时珍在“遗表”中注重摆事实讲道理,又时不时打打情感牌。可以说,跟《本草纲目》一样,这个“遗表”也浸透了李时珍的心血,反映出李时珍希望得到朝廷承认的迫切心情。

除了撰写奏表,李时珍为了此次进呈也做了其他准备。万历八年(1580),他曾请当时的文坛领袖、“后七子”之一王世贞为《本草纲目》写序,也有为此书推广的想法。不过可惜的是,李时珍未来得及进呈就逝世了。更为可惜的是,李建元的进呈也未达到预期目标:“万历二十四年十一月□日进呈,十八日奉圣旨:书留览,礼部知道,钦此。”既没有重刻发行,也没“行医院重修”。

二 藩王府崇医药:藩辅锓板促书成

李时珍曾为楚王掌良医所。顾景星《李时珍传》言:“富顺王嬖庶孽,欲废適子,会適子疾,时珍进药曰附子和气汤。王感悟,立適。楚王闻之,聘为奉祠,掌良医所事。世子暴厥,立活之。”所谓良医所,是指明洪武四年(1371)后各地藩王设置的掌管医务的机构。初隶王相府,罢王相府后,改隶王府长史司。设良医正、良医副各一名,良医正为正八品,良医副为从八品。嘉靖四十四年(1565),革除良医副设置。八品的藩王侍医级别不高,但李时珍却欣然接受,这大概与明代医学的一个重要现象——明代藩王重视医学及医书有关。

明代,各地藩王出于政治避嫌、养生保健等各种因素,投入大量的精力编纂(亲自或请人)、刊刻了大量的医书。在医书编纂上,周定王朱橚、宁献王朱权等比较突出,周定王有《救荒本草》《普济方》《袖珍方》(周定王朱橚命侍医李恒编),宁献王有《延寿神方》《活人心法》《庚辛玉册》《乾坤生意》等。李时珍梳理历代本草时专门列出朱橚的《救荒本草》、朱权的《庚辛玉册》,并特意强调了两人的医书编纂:

王号诚斋(引者按,此处误,诚斋乃朱橚之子朱有燉号),性质聪敏,集《普济方》一百六十八卷,《袖珍方》四卷,诗、文、乐府等书。

王号臞仙,该通百家,所著医、卜、农、圃、琴、棋、仙学、诗家诸书,凡数百卷。

医书刊刻上,赵藩康王朱厚煜比较突出,其居敬堂刻印了《黄帝内经素问》《灵枢经》《脉经》等,其味经堂刊刻了《卫生歌》《医家秘传随身备用十三方》《刘涓子鬼遗方》等。特别要注意的是兴献王朱祐杬,他特别重视医书的编纂与刊刻,命令周文采等良医编纂医书并亲自校勘、撰序。如《医方选要序》(弘治乙卯冬十一月望日)言:“迨我祖宗,治政师古,设有内外医药院局若干所,为虑已深,为具已悉,为天下赖已广……吾受封以来,修齐之暇,每令良医周文采等于诸方书中精选其方之简明切要而有征效者以进,吾躬为较阅,得十卷。裒成一帙,名之曰《医方选要》,以与天下疾病之人共之。”兴献王的封地在湖广安陆州(今钟祥市),李时珍的家乡蕲州(今湖北蕲春)也属于湖广。更为重要的是,后来兴献王之子朱厚熜入京登极,即为嘉靖皇帝。兴献王编纂刊刻医书的仁心仁政之举天下皆知。

现有资料未记载李时珍担任楚府奉祠兼掌良医所的时间。按一般常识,担任这些职务的人员应该有一定的人生阅历,特别是良医所应该需要有丰富临床经验的人士。李时珍二十多岁才从医。三四十岁左右担任这些职务的可能性较大,这个时期,《医方选要》等已经由礼部重刻,李时珍应该也有了编纂《本草纲目》的想法。入藩王府,获得藩王支持,应该是正常想法。但可惜的是,楚王对医书编纂没有兴趣,欣赏李时珍也是因为李时珍进献的“附子(父子)和气汤”。让李时珍负责的主职是“奉祠”,即负责祭祀、乐府等。现有的资料也没有楚王编纂、刊刻医书的记载。李时珍也就失去了在王府任职的意义,后来离开了楚王府。顾景星《李时珍传》言:“(楚王)荐于朝,授太医院判。一岁告归。”学术界对李时珍是否任职于太医院看法不一。此后,李时珍专心于《本草纲目》的编纂,直至成功。尽管任职于楚王府对李时珍编纂《本草纲目》帮助不大。但明代前、中期其他藩王对医学、医书的重视应该激励了李时珍的编纂热情,而各地藩王编纂、刊刻的医书又为李时珍的撰写提供了资料。

三 众医籍供养分:博观约取铸本草

任何一部著作,都处于从古至今延绵不断的发展链条中,同时也从同时代的作品中汲取养分。李时珍《本草纲目》与其他医籍,尤其是明代的医学著作的关系也是如此。

最直接的是本草类著作。

明代本草类著作众多。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序例·历代诸家本草》梳理了从《神农本草经》至《本草纲目》等历代本草著作42种,几乎将中国历朝历代本草书籍网罗殆尽。而其中明代一朝本草著作就有9种之多,除了《本草纲目》外,其他分别是:《本草发挥》《救荒本草》《庚辛玉册》《本草集要》《食物本草》《食鉴本草》《本草会编》《本草蒙筌》。

对于这八部著作,李时珍评价不一,有较为欣赏的,如被评价为“详明可据”的《救荒本草》,“颇有发明”的《本草蒙筌》等,《本草纲目》对它们的征引颇多。而更多明代作品则遭遇“毒舌”——不知是出于确立《本草纲目》撰写的必要性,还是总结教训的目的,李时珍对本朝的本草类著作评价颇低。然而,这些“别无增益”“无所发明”“殊无实见”的作品,究竟与《本草纲目》有何关系呢?我们以嘉靖中祁门医士汪机的《本草会编》为例一探究竟。

李时珍对《本草会编》的评价是:“其书撮约似乎简便,而混同反难检阅。冠之以荠,识陋可知;掩去诸家,更觉零碎。臆度疑似,殊无实见,仅有数条自得可取尔。”按照此评价,《本草会编》应该不入李时珍的“法眼”,没有任何参考价值。然而翻阅《本草纲目》,我们发现《本草纲目》对该书的引用,至少有几十条(因《本草会编》已经散佚,我们无法准确得知引用的数量)。甚至,《本草纲目》中水仙、虫白蜡、马槟榔三种药物就是根据《本草会编》的著录。如草部之“水仙”,先列药名:“水仙(《本草会编》)”,这说明水仙这一药物是据《本草会编》采集。后面“集解”还收录了汪机的言论:“机曰:水仙花叶似蒜……若不移宿根更旺。”可见,被评为“识陋”“零碎”“臆度”的《本草会编》为李时珍提供了可资撷取的资料。

《本草纲目》对本草类著作的一大贡献是其“目随纲举”的编写体例,其中五至五十二卷为各论,所收的1892种本草“不分三品,惟逐各部;物以类从,目随纲举”。以部为“纲”,以类为“目”,共有16部60类。这种编写体例是本草类著作的一大发展。

在《本草纲目》之前,本草著作盛行的是三品分类法。这种分类法由《神农本草经》开创。其按照药物的效能和使用目的,将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各一百二十种,即:

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欲轻身益气,不老延年者本上经。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欲遏病补虚羸者本中经。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欲除寒热邪气,破积聚愈疾者本下经。(《本草纲目·序例·神农本经名例》)。

这种分类改变了古代药物学知识零碎不系统之弊,开创了药物学新时代。然而,随着药品的增多,陶弘景开始用药物自然属性进行分类,唐宋诸家本草大都加以延续。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本草著作并没有废除三品分类法,而是将药物自然属性分类与三品分类混杂在一起使用,毕竟《神农本草经》的神圣地位不容质疑。这自然就会导致诸家本草著作体例的混乱、品种的混杂、名实的不符。李时珍就言:“虽有朱、墨之别,三品之名,而实已紊矣。或一药而分数条,或二物而同一处;或木居草部,或虫入木部;水土共居,虫鱼杂处;淄渑罔辨,玉珷不分;名已难寻,实何由觅。”(《本草纲目·序例·神农本经名例》)明确指出虽有三品之名,实际上已经紊乱,更出现了“或一药而分数条”等错误情况。

有鉴于此,李时珍采纳了新的体例:“今则通合古今诸家之药,析为十六部。当分者分,当并者并,当移者移,当增者增。不分三品,惟逐各部,物以类从,目随纲举。”然而,这一创举的“雏形”即是被李时珍批判过的《本草会编》——其书“削去《本草》上、中、下三品,以类相从,菜谷通为草部,果品通为木部,并诸家序例共二十卷”。这是《本草会编》对《本草纲目》在体例上的启发作用。

窥一斑而知全豹,《本草纲目》的产生离不开本草类著作,尤其是明代本草著作的营养。

《本草纲目》将医学书籍分为本草书和医家书。虽然从属于本草,但《本草纲目》对明代医家书的采撷也令人瞩目。

其《引据古今医家书目》分为“旧本所引”和“时珍所引”两类。其中,“时珍所引”著录《灵枢经》至《咽喉口齿方》“二百七十六家”。尽管这个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因很多书籍重出,也有很多书籍旧本已引,但李时珍新引用医书的数量不少于二百种,其中很多都是明代医书,初步统计,就有近八十种之多。

聊举一例——《普济方》。该书由周定王朱橚主持,教授滕硕、长史刘醇等人执笔汇编而成,是我国古代最大的一部方书。它收辑资料极为广泛,除博引明以前各家方书外,并兼收其他传记、杂说以及《道藏》、佛书等有关书籍,内容极为丰富,四库馆臣曾有统计:凡一千九百六十论,二千一百七十五类,七百七十八法,六万一千七百三十九方,二百三十九图。并评价为:“采摭繁富,编次详析,自古经方,无更赅备于是者。”(《四库全书总目》)对于这样一部浩瀚的方书,李时珍充分利用,《本草纲目》直接征引(标明《普济方》)就达五百多条。更值得注意的是暗引。因《普济方》征引的很多医书已经散佚,故它在保存古代医学文献方面颇有贡献。《四库全书总目》言:“然宋、元以来名医著述,今散佚十之七八,橚当明之初造,旧籍多存,今以《永乐大典》所载诸秘方勘验是书,往往多相出入。是古之专门秘术,实藉此以有传。”《永乐大典》离《普济方》时代较近,还“多相出入”。等李时珍开始编纂《本草纲目》时,时间又过去了近一百五十年,更有大量的旧籍散佚。李时珍编纂《本草纲目》时对各种资料“靡不收采”,征引的很多散佚医书资料应该转引自《普济方》,惜无法核查。

可见,明代医学著作为李时珍编纂《本草纲目》提供了诸多有益的资料,而李时珍《本草纲目》正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充分汲取当时医药成果的养料而结成的硕果。

当然,我们深知促成李时珍编修《本草纲目》的原因是复杂的、多样的。我们很难完全复原当时情景,只能通过探讨明代医学大背景对李时珍编纂《本草纲目》的影响,大体勾勒描述出明代尤其是明代前、中期的中医药发展概况及轮廓。同时,将李时珍写作《本草纲目》置于时代发展的大背景下考察,也是期望能够给人们探求《本草纲目》成书原因提供一个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