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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是一面镜子——独家专访作家韩松

来源:解放日报 | 顾学文  2018年06月08日08:31

5月19日,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颁奖,作家韩松同时获得最佳长篇小说和最佳短篇小说两项大奖。

事实上,得奖对韩松来说并不新鲜。之前他已经得了很多奖,从1991年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科幻小说首奖,到连续多年的中国科幻银河奖、华语科幻星云奖……

从新华社高级记者韩松,到科幻作家韩松,他所感兴趣的始终是现实:“科幻呈现的是另一种维度的现实。我希望和大家一起换个角度来思考,往深的层次去探究。”

科幻与现实

■用科幻来写现实,会制造强烈反差

■我们不知道结果,但重要的是寻找

解放周末:您这次获引力奖长篇小说奖的作品《驱魔》,讲一艘载满老年男性病人的巨大医院船在红色海洋上航行,主宰全船的人工智能把每个人当患者,要治愈每个人,但当它发现病的不是人而是世界时,决定消除病人本身,即消除人类。

《驱魔》是您“医院三部曲”的第二部,第一部《医院》的故事同样荒诞不经。两个故事纯属虚构,却让人阅读时充满了现实感。您为什么把对星际、宇宙的浪漫想象转向了对医院这类现实场所的关注?

韩松:不觉得医院本身就是个很科幻的地方吗?人们像几个世纪前的信徒一样,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生命交给医院,但看病的过程就像进入了科幻中的场景。以基因技术为主导的当代医疗技术革命,会在当下这个日趋老龄化的世界引发怎样的变化?这里有许多很好的科幻素材,我想把这些糅合在一起,写出一个深层次的医院。

解放周末:您曾创作出不少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品。为什么不选择报告文学这种更适合展现现实问题的体裁?

韩松:报告文学和科幻小说所受的约束不同。我觉得用科幻来写这些反倒会更真实。在医院里,人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极度压缩或者极度放大的,靠一般的现实主义手法好像没法完全写出来,光是表面上的、点对点的描写不过瘾。

科幻的写法,用的是一种疏离化、陌生化的技巧,是一种更有想象力、前瞻性的框架,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更为真实。用科幻来写现实,有时会制造强烈的反差,促人反思。

解放周末:这种更有想象力和前瞻性的框架,是否就是小说中整个世界即是一座医院的隐喻?

韩松:世界会不会整个变作一座大医院?医院会不会消灭家庭?医生和病人是否会一体化?疾病会被消灭还是会有新的不可控疾病产生……这里面既有科技问题,更有社会问题。

医院是一个宇宙级别的问题,因为直接和生命有关。通过医院这个隐喻,我是在表达一种情绪,我对这个时代的一种介入、一种个体的感受。面对这个时代时,我们有时会有一种荒谬感、慌乱感,你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伪的,圈套里面套着圈套,这是这个时代的巨大特征。我写的是这个。

解放周末:如果整个宇宙就是一所医院,人类是否无法逃脱被治疗的宿命?

韩松:这是我在书中提出来却没有解决的问题。我想探讨人和医生、病人和病人、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角色互换问题,但写到最后没有了答案。

解放周末:所以,小说主人公的茫然源于作者自身的茫然?

韩松:整个世界就是茫然的。比如,在全球领域内,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找到一个完美的医疗体制。主人公的茫然、我的茫然可能都和这个有关系。人们认为医生提供了药就可以解决痛苦,其实不是这样的,单靠一对一解决身体上的一些病痛是有局限的,这才是医疗纠纷背后的原因之一。

人间是医院的放大版,医院是人间的缩小版。科幻手法呈现的是另一种维度的社会,我希望和大家一起换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往深的层次去探究。

解放周末:看您的作品常常会想象您在生活中会是个悲观的人,是这样的吗?

韩松:我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应该不算是个悲观的人。人往往会在看到事物最悲观的一面后,反而镇定下来,去积极地做一些事情。

人还是要对这个世界抱有信心。我的小说里的主人公一心要找到另外一片海,一片和他当下所处的不一样的海,为此甘冒风险。他可能找到,也可能找不到;找到的可能是一片世外桃源,也可能只是眼前这片海的延伸,因为全世界就是同一片海。除了主人公,其他几个人物也都在挣扎:有的人想与医院合作,认为只有医院可以解救他们,甚至将之变成了一种信仰;有的人比较反叛,认为医生不是神……我们不知道结果,但重要的是寻找。

科幻与人性

■科幻要描写变化带给生活的影响,及对人性产生的冲击

■科幻究其实质,都是把人性放到极端情境下去拷问

解放周末:或许,是我们需要调整自己对类型文学的认识,需要意识到科幻作品带给读者的不仅是关于未来的浪漫想象,更有关于现实的挖掘反思。比如《使女的故事》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从来不认为自己写作了一部科幻作品,她在接受采访时说:“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曾真实地发生过。”

韩松:这是一个剧变的时代,世界和中国都在发生史无前例的改变,写作者需要敏感地观察和把握它们,去了解它们背后的深刻原因。作为科幻写作,要描写这种变化给我们生活带来的方方面面的影响,以及对人性产生的冲击。

解放周末:您的科幻故事常常成为现实的预言。上世纪90年代中期,您发表长篇小说《火星照耀美国》,预言未来中国会崛起,美国世贸大厦遭遇袭击。您的这种预测基于怎样的现实观察?

韩松:所以现在都会有人要我预测股市。有时候你真的分不清是现实更科幻,还是科幻更现实。科幻是未来的历史,未来的历史和现在越来越结合在一起,这个趋势还在变得更加明显。

如果你真的关注现实,总能发现未来的蛛丝马迹。不仅仅是科幻小说,全球化时代的小说,都应该关注整个人类迫在眉睫的那些问题:发展、生存、战争、资源、人口、生态灾难、文明冲突等,写作者的视野应该更加开阔,这才是负责任的写作。

当然,最终它仍然应该是聚焦个体的,要在日常小人物身上浓缩整个世界和宇宙。

解放周末:从《医院》到《驱魔》,您对哪些问题进行了思考?

韩松:高新技术重新定义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新的阶层、阶级。小说中,国家消失了,家庭消失了,女性消失了,医院船变成了纯男性老年人构成的社会,唯一的目标就是让老人存活下去,这是医院存在的最大价值。

高新技术给人们带来的不全是幸福感,还有末日危机感。这其实是一个挺迫切的问题,只是因为大家都生活在和平环境中,很少去想这些。实际上,在过去几十年里,人类开始掌握了各种毁灭自己的技术方式:先是核武器,接着是纳米技术、基因工程、超级病毒……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间让人类这个物种消失掉。这已经是现实而不是科幻了。

解放周末:《驱魔》中人工智能接管了医疗行业,病人成为算法的一部分,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

韩松: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早在《火星照耀美国》中,就写到了人工智能会接管人类社会,人的所有一切由人工智能提供,人工智能就像神一样。

有一年,我参加一个研讨会,大家热议的命题就是医生逐渐被机器、人工智能替代会怎么样。首先被替代的或许是检查科,接着是手术机器人……最后替代到什么程度,大家都不知道,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医生们的恐慌。医生们也很矛盾,一方面是一种更有效的医疗方式诞生了,一方面是他们的职业面临危机。

今后我们如何与机器相处?我不知道。小说只能传达这种恐慌感、迷茫感,希望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解放周末:有种观点将科幻分成两类,一类是硬科幻,重科学流派;一类是软科幻,重社会流派。不同于《三体》等关照宇宙和外太空的科幻作品,您的作品一直离我们生活的环境很近,甚至是逼近。

韩松:我觉得这两类是殊途同归的关系。科学已经和人性、社会密不可分了。刘慈欣的小说很强调科学性,但讨论的也多是人和社会的问题。人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同类,他在《三体》中提出了这样的命题。所谓软硬科幻的界限会越来越淡化,科幻究其实质,都是把人性放到极端情境下去拷问。

所以,科幻天生带有严肃文学的意味,一开始就思考人性和人类出路,这点与主流文学是相通的。

科幻与想象

■对科学发展本身,我们始终要抱以敬畏和警惕

■我们的教育,没有为培养想象力提供好的土壤

解放周末:您刚才说到,科幻是把人性放到极端情境下进行拷问,这种思想试验的目的是什么?

韩松:预警。预警是科幻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告诉你未来会发生这个情况,让今天的你有所防备,尤其要警惕科学的发展。在一个制度还不完善的社会,科学的发展很容易成为作恶者的帮凶。比如基因改造、胚胎实验等,甚至还有人搞人和动物的杂交品种。

“医院系列”警示的就是:生命是最重要的,人们因此而把自己托付给了医院,但假如科学技术通过控制医院而控制了全社会,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对科学发展本身,我们始终要抱以敬畏和警惕。

解放周末:但有观点认为,人类还有那么多问题没有解决,还需要大力发展科技,此时再三警示科技发展的副作用会阻碍科学精神的发扬。

韩松:正相反,科幻作品的预警作用正是科学精神的一种体现。我们质疑的不是科学本身,而是科学主义,不认为科技能解决人类一切问题,而质疑恰恰是科学精神的核心内容,科学精神是没有禁区的。

科学精神还倡导自然面前人人平等,在自然面前,权力是没有办法耍横的。而当下要警惕的正是科技的滥用会造成不平等。

好的科幻小说多多少少会将矛头对准那些妨碍人性发展的权力体系,对准战争的罪恶,以及异化人民的市场及官僚体系。科幻小说是一面寓言的镜子。

解放周末:现代中国人了解科幻,大都始于凡尔纳的作品,比如家喻户晓的《海底两万里》。人们更多是从科普的角度来理解科幻作品。

韩松:科普是科幻作品的基本功能之一,不是每部科幻作品都要对人们发出预警,但至少应该让读者有某种收获。

科幻从梁启超、鲁迅介绍入中国,“导中国人群以行进”,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激发国人的想象力。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中国人本来是极有想象力的民族,但它的历史也正是想象力逐渐丢失的过程,到近代,越来越缺乏对世界、对未来的想象,变得保守封闭,这是清朝败亡的重大原因之一。

科幻让想象力成为一种生存方式。我认为,科幻代表的想象力本质是一种博爱,是一种包容,与很多素质和能力有关,比如:科学视野和理性思维;好奇心;摆脱了课堂填鸭式教育的主动学习兴趣;带有冒险性的实践、探索和试错行动;批判性思维和质疑精神;人文素质;跨学科基础;综合思考问题的能力等等。目前看来,这些越来越重要了,不但决定着一个学生毕业后能否找到好的工作,更决定了中华民族能不能在本世纪中叶实现现代化。而目前,我们的教育还没有为培养孩子的想象力提供好的土壤,希望科幻可以起到一些刺激作用。

解放周末:您曾去过一次南极北岛,一次北极点,两次进入北极圈。在一次与极地探险爱好者的分享会上,您讲述了中国科幻作品中关于南北极探险的描述,想象是它们的共同点吧?

韩松:是的,先要想象,才会前往。人与一般动物不一样的地方,是好奇心基础上的巨大想象力,是对未来的强烈憧憬。想象可谓探险的发动机。在北极和南极,我都问过探险队长,人为什么要冒死去那种地方。他们说,有军事、政治、财富和名誉等动机,但人类本性中有对未知和神秘的好奇与向往。

16世纪,西方人首先想象南方有一块陆地,这才激发了极地探险。18世纪中后期,英国的库克船长进入南极圈寻找南极大陆,导致之后有更多人前往,直到1840年法国人发现南极大陆。现实中的探险活动也为科幻小说提供了巨大空间:凡尔纳在1888年写出了《南极的斯芬克斯》,详细讲述南极探险,写得很真实,让人吃惊。

解放周末:中国历史上不曾有过对极地的想象吗?

韩松:中国不是没有对极地的想象,比如东汉就有“南极仙翁”,是人类最早的极地偶像,他跟南极星对应,是长寿的象征。

中国真正开始对极地科学想象是在清朝末期。较早的一个故事叫《新法螺先生谭》,作者徐念慈,是翻译家和文学家。小说于1905年出版,讲清朝人的星际旅行:去到水星,发现水星人可以进行换脑手术;去到金星,发现了低等生物,还在那里找到了主人公自己五年前去北极考察时失落的日记。

中国人的科幻作品中,完全以极地为主题的是 《冰山雪海》,1906年出版,共12回,作者是李伯元,他写过《官场现形记》。故事发生的时间是24世纪末,福建泉州7月下雪,要用火炉取暖,原来是全球气候发生了剧变,有点像美国的科幻大片《后天》。于是,国家派15艘船组成大舰队,载上13000人,离开泉州港,去海外寻找殖民地,最后到了南极。

两部小说,一个讲北极探险,一个讲南极探险,分别是1905年和1906年出版,早于人类第一次到达北极点的1908年。这就是晚清科幻作者的想象力。中国历史上有三个思想解放时期,一是春秋战国,二是晚清民初,三是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都刺激了极地想象。比如春秋战国时期,屈原的《天问》中,关于天地的构造描写实际上就涉及了极地问题。

解放周末:近年来科幻热的兴起,是否意味着人们的想象力又一次得到了解放?

韩松:中国出现过几次科幻热:上世纪初上海诞生了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第二次科幻热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第三次出现于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现在应该是第四次。

科幻是现代化的产物。纵观世界,大国在工业化阶段,都会伴随科幻热,英国、美国、前苏联、日本等都经历过。回顾这四次科幻热,都发生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关键点。比如这一次的科幻热,始于2011年左右,中国经济总量成为世界第二,城市人口第一次超过农村人口。科幻和社会经济发展的关系很大。

中国正在由几千年农业社会转型出来,完成工业化,经历城市化,进入信息社会,这是中国科幻发展的大背景,它还会有新发展。

人物小传

韩松,科幻作家,被誉为中国科幻“四大天王”之一,新华社对外新闻编辑部副主任兼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