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徐志摩的《沙扬娜拉》究竟是写给谁的?

来源:北京大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 何希凡  2018年06月05日15:20

徐志摩恐怕是中国现代文人中最会享受生活、享受爱情、享受能够落到自己身上的幸福的人,尤其是在和女人的交往上,也最充分地实践了他所追求的爱、自由、美,“潇洒”一词恐怕是其人其诗最突出的彰显了。

他一生交往的女人甚多,而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则是最令人们熟悉的名字,但徐志摩却未能以与她们的情感交往写出较之《沙扬娜拉》更为完美纯净的诗来。我认为其中至为重要的原因即在于徐志摩交往的所有女人都不及《沙扬娜拉》中这位日本女郎这般特别:

与张幼仪是在旧式的婚姻体验中明确走向无爱,与林徽因是在明知不能爱而又明白爱过之后只将真爱化作二人存于心底的默契,与陆小曼是在热烈而又大胆地爱过之后将其变成了婚姻的现实,而与诗中这位女郎的情感交流则既没有给我们以爱的确证,也同样没有给我们以非爱的确证,甚至至今是一桩无名的悬案。

整首诗传递给我们的情感信息是再简单不过了:无非就是“道一声珍重”,说一声“再见”(沙扬娜拉)。然而,我认为诗人正是在这爱与非爱之间发现了两性情感于瞬间显现出来的审美弹性和艺术张力,从而找到了诗歌情感表达的最佳切入口,并借此将有限的现实情爱空间拓展为无限的诗意表达空间,使简单的“道一声珍重”,说一声“再见”蕴含着体味不尽的温情与娇柔。

因此,当我们读着这首温暖而柔韧的小诗,如果还要一味地去追寻诗人到底是写给哪一位日本女郎,他们之间的交往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那就势必会破坏日本女郎温柔动人的美感呈现,也同时会破坏诗人沉醉缠绵的审美状态,从而使我们从诗的审美境界退回到非诗的现实境界。因为此时诗人正在向我们轻声地、不急不缓地传达出因告别才引发出来的两性间的那种有距离但又有点恋恋不舍,多少还显陌生而又有了心灵的颤动的微妙关系,一切已经有了点儿萌芽,而一切又还柔嫩得经不起强光照射和劲风吹拂,彼此的“悠然心会”,其“妙处难与君说”,此种情形,不说则难抑心动,说透则火候未至。

在这言与不言之间,彼此都恰到好处地调控着极有可能的情感冲动,只将无限的柔情和依恋倾注于瞬间的告别,把简单而常见的外在仪式定格为美不胜收的永恒风景。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诗人首先摄住了日本女郎“一低头”的美感,我们虽然难以具体把握她的年龄、体态和容颜,但“最是那”已传达出诗人的心动神驰,因“一低头”而愈益彰显的“温柔”已成为他最美好的记忆,而“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则把“一低头的温柔”的美感体验作了具象化的延伸,从而让美有了色泽,有了质感,更有了鲜活无比的精神情态。

“一低头的温柔”已足以令人心旌摇荡,而“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更不是一般的友人告别可以领略到的风致。女人的“温柔”与“娇羞”是难以在自己的性别世界里产生特别的情感和美感效应的,而当她只将这一切尽情地展示给一个即将离她而去的异国男子时,一次并未言情示爱的寻常告别就融入了极不寻常的情感和美感内涵。

因此,我们虽然缺乏对日本女郎身姿情态的具体把握,但我们触摸着诗歌婉曲的语言就像触摸着这个日本女郎曲线的身体,也触摸到她流淌的心河一样,我们于温暖的柔情中感到一点清纯的凉意,又在丝丝凉意中感到丝丝温暖,当然,我们也更真切地感到了诗人被激活的心和难以平息的心潮。

然而,诗人没有让自己的心潮恣意翻腾,他没有忘记这仅仅是一次告别,所以他必须尊重日本女郎的告别方式,他更要用心来倾听她告别的叮咛:“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告别的语言把我们急剧膨胀的思绪重又唤回到告别的情境,然而,已然开张的心弦是难以回复到未及开张的状态的,如果仅仅是“道一声珍重”,那其中也许还夹带着客套,而当她连声不断地叮咛,这“珍重”里就顿时有了无限的离绪和柔情,这使得诗人在这一声“珍重”的甜蜜体验中涌起一点忧愁,又在忧愁中品咂着一点甜蜜。

但无论如何,告别终究是难免的,只是我们没有想到那体味不尽的温情和娇羞,甜蜜而忧愁的体贴,都融化在结尾飞扬而出的那声“沙扬娜拉”之中了。

我想,倘若隐去了诗题,前四句所呈现的温柔缠绵而又轻灵飘逸的告别情景在传达两性交流的体验中应该具有很大的普适性,而结尾的这句“沙扬娜拉”虽与中国常用的告别语“再见”同义,但这不仅是徐诗一以贯之的出于对音调、音节、韵律等的用心,更在于它在极有可能的普泛性告别仪式中平添了余味无穷的异国风情,将我们于常态的告别经验中带到了极具新奇感的特殊审美视界,让我们不仅在记忆中定格了充满柔情的告别,更能掂量出其中蕴含的希望、寄托和期待!正如古人所谓的既有“藕断丝连”又有“异军突起”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