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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重读鲁迅的儿童观

来源:中国教育报 | 周一贯  2018年05月31日09:18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鲁迅先生的一生,我想莫过于他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也许是出于教师的职业情怀,我特别感佩于他的儿童观,即他对儿童的独特认识和大爱情怀。

鲁迅的儿童观既立足于进化论的科学基础,又密切联系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因而超越了进化论,具有了社会学的意义。他认为正是“圣人之徒”(旧社会的恶势力)作践了人类爱的天性,把抚养下一代看成是“放债”,“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为此,“要救救孩子”,就必须毫不留情地“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宴,毁坏这厨房”(《坟:灯下漫笔》)。统而观之,鲁迅的儿童观内涵十分丰富,在这里只能就其要者作一概说。

“救救孩子”——对旧式儿童观的疾恶如仇

鲁迅《狂人日记》中的最后一句是“救救孩子……”。面对当时吃人的社会所提出的人肉筵席,狂人想到的不是“救救自己”,而是“救救孩子”,因为他知道只有孩子才是未来的希望。

中国传统的儿童观,源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残酷的封建等级统治,那么当儿女的就得遵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准则。显然,旧式的儿童观中,儿童不是平等的人,只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一份养子防老的积蓄。旧式的父母希望孩子能像个“小大人”,总是以成人的标准“规训”儿童,用四书五经“催熟”儿童。鲁迅对这种旧式的儿童观深恶痛绝,“救救孩子”又何尝不是他毕生的呐喊。就在先生逝世前23天抱病而写的《立此存照(七)》中,还又一次提出:真的要“救救孩子”,这“于我们民族的前途关系是极大的”(《且介亭杂文末编·附集》)。

今天,旧社会虽早已土崩瓦解,但旧式儿童观的社会阴影并没有完全消除。隔着百年苍茫的时空,今日我们面对儿童的生存现状,依然会对鲁迅的那句“救救孩子”百感交集。

理解儿童——从做平等的朋友开始

鲁迅在《我们怎样做父亲》一文中明确提出对孩子“第一便是理解”,而实际上成人并不理解儿童,这不仅有不重视理解儿童的原因(忽视儿童),更有认为根本不需要去理解儿童的意识(无视儿童)。

鲁迅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中说:“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为什么会忽视儿童甚至无视儿童?鲁迅认为,成人总是很容易“忘却了自己曾为孩子时候的情形了,将他们看作一个蠢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其实,虽然孩子的“初学步”总是幼稚甚至可笑的,“但无论怎样的愚妇人,却总以恳切希望的心,看他跨出这第一步去,决不会因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碍阔人的路线而‘逼死’他”(《华盖集·这个与那个》)。因此,鲁迅先生坚信“后起的人物,一定尤异于前,决不能用同一模型,无理嵌定,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坟·我们怎样做父亲》)。

事实上,鲁迅总是身体力行地与孩子们作平等的交流。一次他请朋友吃饭,饭桌上有一盘鱼丸,儿子海婴夹了一个尝尝,直说是坏的,可大家吃了都说挺新鲜,以为孩子是瞎嚷嚷,但鲁迅不这么认为,随即夹了海婴碟子里的鱼丸,果然是味道变了。鲁迅住在北京砖塔胡同的时候,邻居有3个小孩是小姐妹,他在工作之余便常和她们一起做游戏、讲笑话、说故事,平时也常买糖果点心给她们吃。

我们理解孩子吗?这也许仍然是当今中国成人世界所面临的大问题。

适应天性——“尊个性而张精神”

鲁迅强调对孩子“决不能同一模式,无理嵌定”,“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鲁迅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的儿子周海婴回忆:“父亲对我的教育,就是母亲在《鲁迅先生与海婴》里讲到的那样: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节选自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年》)。

鲁迅大力提倡的“尊个性而张精神”的“立人”之道,今天依然震憾人心,因为儿童还在成人手中遭受着各种“道具化”的折磨,这难道还不是我们应当认真重读鲁迅儿童观的充分理由吗?

丰富体验——享受阅读和注重游戏

鲁迅特别重视儿童读物对于孩子成长的作用,认为当时“校中功课,只求记忆,不须思索,修习未久,脑力顿锢。4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书信·致蒋抑卮》)。为此,他积极为提高儿童读物的质量奔走呼号,并先后译出了《月界旅行》、《地球旅行》、《爱罗先珂童话集》等优秀的儿童读物。丰富而多彩的阅读,可以帮助孩子在有限的童年里获得无限的想象和体验。

鲁迅认为游戏也是儿童的权利,“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野草·风筝》)。他不胜愤懑地指出,“中国是大人用的玩具多:姨太太,鸦片枪,麻雀牌,科学灵乩,金刚法令,还有别的,忙个不了,没有工夫想到孩子身上去了”(《花边文学·玩具》)。鲁迅在《风筝》一文中曾回忆他使用暴力不让弟弟放风筝的事,发现弟弟在偷偷做风筝“便生气,踏碎了风轮,拆了竹丝,将纸也撕了”。这使得鲁迅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深感内疚、悔恨。这些丰富的体验,鲁迅时代的孩子未能得到满足,今天的孩子又能满足了吗?

身心健康——不被“潮流”淹没的力量

鲁迅认为儿童“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因此,父母对于子女就“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所谓“健全的产生”,自然就是孩子从小应以身心健康为第一;所谓“尽力的教育”则大有讲究,“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样式的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唯有兔子式的逃跑而已”(《南腔北调集·论“赵难”与“逃难”》)。鲁迅的这段话,尽管在当时是面对日本侵略的“不抵抗主义”之因而论,但他对教育应当造就具有阳刚之气、身心健全的强者之企盼,在今天仍然有着现实意义。

鲁迅认为“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喏喏,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且介亭杂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对于那些“唯唯喏喏”的小孩,父母会“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南腔北调集·上海的儿童》)。今天的教育是否也在遭遇同样的问题,这一切都有待考察。

中国13多亿人口,18岁以下青少年大约3.6亿。“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热风·随感录二十五》)。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重读鲁迅的儿童观,实在是当今不可忘却的最好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