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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伉俪与张兆和通信一则

来源:在土星的标志下(微信公众号) | 土星君  2018年05月24日16:47

1949.01.30 清华园 梁思成、林徽因复张兆和

三小姐:

收到你的信,并且得知我们这次请二哥出来的确也是你所赞同的,至为欣慰。这里的气氛与城里完全两样,生活极为安定偷快。一群老朋友仍然照样的打发日子,老邓(邓以蛰)、应铨等就天天看字画,而且人人都是乐观的,怀着希望的照样工作。二哥到此,至少可以减少大部分精神上的压迫。

他住在老金家里。早起八时半就同老金一起过我家吃早饭;饭后聊天半小时,他们又回去;老金仍照常伏案。中午又来,饭后照例又聊半小时,各回去睡午觉。下午四时则到熟朋友家闲坐:吃吃茶,或是(乃至)有点点心。六时又到我家,饭后聊到九时左右才散。这是我们这里三年来的时程,二哥来此加入,极为顺利。晚上我们为他预备了安眠药,由老金临睡时发给一粒。此外在睡前还强迫吃一杯牛奶,所以二哥的睡眠也渐渐的上了轨道了。

徽因续写:

二哥第一天来时精神的确紧张,当晚显然疲倦但心绪却愈来愈开朗。第二天人更显愉快,但据说仍睡得不多,所以我又换了一种安眠药,交老金三粒(每晚代发一粒给二哥),且主张临睡喝热牛奶一杯。昨晚大家散得特别早,今早他来时精神极好,据说昨晚早睡,半夜“只醒一会儿”,说是昨夜的药比前夜的好。大约他是说实话,不是哄我。

看三天来的进步,请你放心他的一切。今晚或不再给药了。我们熟友中的谈话多半都是可以解除他那些幻想的过虑的,尤以熙公(张奚若)的为最有カ,所以在这方面他也同初来时不同了。近来因为我病,老金又老在我们这边吃饭,所以我这里没有什么客人,他那边更少人去,清静之极。今午,二哥大约到念生家午饭。

噜噜苏苏写了这一大篇,无非是要把确实情形告诉你使你放心,“语无伦次”一点,别笑话。

这里这几天晴日美,郊外适于郊游闲走,我们还要设法要二哥走路一一那是最可使他休息脑子,而晚上容易睡着的办法,只不知他肯不肯。即问

近好

思成 徽因同上

您自己可也要多多休息才好,如果家中能托人家都来这边,就把金家给你们住,老金住我们书房如去年也极方便。

张兆和复沈从文

二哥:

王逊来,带来你的信和梁氏贤伉俪的信,我读了信,心里软弱得很。难得人间还有这样友情,我一直很强健,觉得无论如何要坚强地扶持你度过这个困难(过年时不惜勉强打起笑容去到处拜年),我想想我什么困难,什么耻辱,都能够忍受。可是人家对我们好,无所取偿的对我们好,感动得我心里好难过!

后来王逊提起另一个人,你一向认为是朋友而不把你当朋友的,想到这正是叫你心伤的地方,说到你人太老实,我忍不住就淌下眼泪来了。我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落了泪过后想想很难为情。王逊走后我哭了一阵,但心里很舒畅。

听说徽因自己也犯气喘,很希望你能够振作起精神,别把自己的忧虑增加朋友的忧虑,你的身体同神经能在他们家里恢复健康,欢喜的当不止她一人。想想有许多朋友为你的病担一份心,多么希望你忽然心胸开朗,如同经过一个梦魇修正自己,调整自己,又复愉快地来好好使用你这副好头脑子的!

真正有许多朋友,担心你会萎悴在自己幻想的困境中。如像老金,奚若先生,老杨,王逊,小朋友如金隄、曾祺、李瑛,怎么才叫大家如释重负啊,你信上给我说的话,你要兑现的。

小老爷坐了学校卡车来,吃一餐饭就要原车回校,我信也来不及写,东西先交他带去,明天中弟回校,再由他带这个信和安眠药。城内已安定勿念。

二月一日

多散散步好。要中弟陪你理一次发洗一个澡吧,换了衣服交中弟带来。

土星君按:事实上,沈从文的精神压力此后三十年不曾缓解,而这样的情况亦不为他独有,仅可以1976年的一点小事为例。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逝世。沈从文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痛感服饰研究工作的支柱已经失去,一直在他构想中的十部书,“也许把第一本滕清上交外,其他定下的十分之九全不可能继续作去了”心脏隐痛的旧病一度重现,更加重了他的紧迫感。经两位朋友帮助,《中国古代服饰资料》修正稿全部抄好,他开始校改抄稿。

沈从文在东堂子胡同住处排了个时间表,为少数教师、编辑、文物考古工作者等,讲解不同侧重的专题或系统基础知识,如周五晚上为中央民族学院教师王恒杰夫妇讲战国史和文物知识。来参加这种学习形式的人有王㐨、王亚蓉,也有新接触的青年,来的次数因人因需要而异。这种“小课堂”因唐山地震而中断,但在其后两年又得到恢复和延续。

三月下旬,由罗念生发起,沈从文、朱光潜、冯至、贺麟、卞之琳、李健吾、曹禺等相熟四五十年的老朋友聚会,一起吃了顿饭。沈从文在给次子的信里述及朋友们的衰老和萎顿:“内中有四位都得靠拐杖帮忙,才便于行动。居多且’形容枯槁,面目憔悴’。汴舅舅更是一个典型现例……曹禺小我十二三岁,怕失眠,吃安宁片到五十片,还是难得好睡。他的太太就是这么积久中毒忽然死去。”对比自己,他为还能做事而欣慰:“我同样失眠,却一片药也不吃,爬起来开灯做事。半年来都几乎十二点上床,不到两点即醒,在床上看书,一会即迷糊了,可是不成,不久又得醒。索性即爬起来把在进行的工作做下去,抄抄注注,一二小时又上床,又睡,到五点,肯定得照习惯即醒,正当起来接着工作,直到中午十二点オ回去吃午饭。人当然会感到累,有时回去来不及吃午饭,即在床上呼呼大睡了。有时是吃了饭,在床上看看报,不到十行,还是睡去。睡得尽少,可睡得甜,一点钟抵人三点钟。两点左右回去,若无客来,即可一直干到夜里十二点,精神还是蛮好。”

王㐨和另外的朋友准备替沈从文去争取改善工作、居住条件,被他坚决制止。二月十四日致王㐨信:“万万不宜,行不通!!!……比如说,万一不理,或理了,指定要我去向某某挡圈的陈述,那怎么行?我绝不向谁陈请,原是公家要我作,才作。不要我作,没有可陈请处。我想只照做’公民’的责任,尽力作去,到死为止……不要为我担心吧,更不宜维持热心到向上陈述,这实在不必要。甚至于极危险,清华近日热闹处是一例。安知不会把一切好意解释为篡夺什么什么?……我一时死不了,还要工作,也还能工作。”(参《沈从文的后半生》,273—2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