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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夏衍与隐蔽战线(上)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沈芸  2018年05月06日23:33

剧的落幕是这样的:脱线数十载的老特工归队了,千里迢迢坐着火车硬座来到北京,要见一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老首长,他走到一条胡同的四合院门前,按响了门铃……

这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我们大六部口的家也出现过。三十年前的某一天,我们的院子里来了一位老人。他的到来,让我祖父夏衍很兴奋,也很郑重,告诉我们,今天要来一位老特工,他的一只眼睛失明了,蒙冤多年,劳改后回到北京,是潘汉年的部下。

他们是久别重逢。这位老人走时,留了电话和地址,颤抖的笔迹写下了“华克之”三个字,我后来知道,他还叫:张建良。

“文革”以后,特别是潘汉年案平反前后,这样劫后余生的相见,在我祖父的客厅里经常出现,并不稀罕。很多当年的老地下党,也包括一些老特科成员,他们或是来家里叙旧,或是找组织申诉平反。这些来访的客人中,有的声名显赫,有的如雷贯耳,还有的神秘传奇。我祖父说起他们,总是三言两语,如果将其展开,便是一篇大文章。

潘案平反,对于周恩来领导的隐蔽战线潘汉年系统的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二十七载的沉冤昭雪,有着一个曲折艰难的过程。

老战友们努力,潘汉年平反归队!

早在1978年,从特科时代走过来的李一氓写下诗一首:“电闪雷鸣五十年,空弹瑶瑟韵难成。湘灵已自无消息,何处相寻倩女魂。”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首纪念潘汉年从事革命工作五十年,兼怀董慧的诗,取名为《无题》。从诗中看,李一氓已经知道潘汉年在湖南去世了。他知道,我祖父也一定会知道。

随后,潘案的平反开始在他的老战友们中运作了起来。陈云的登高一呼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决心要把潘汉年的问题弄清楚。首先,是要求曾长期担任地下党上海市委书记的刘晓写出报告,用材料来说话。当时,“两个凡是”的影响给潘案的复查带来很大阻力。陈云交待的任务只能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刘晓、张毅夫妇联合潘汉年的老战友夏衍和史永(沙文威)向中央写信要求复查潘案。此外,陈云又要求廖承志、夏衍等写出系统的、具体的材料上报中纪委。1981年3月1日,陈云亲自写信给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建议复查潘案。

1982年8月23日,中共中央宣布,潘案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错案,予以彻底纠正。

陈云在11月初让秘书持他的亲笔信来到我们家,请祖父写一篇怀念文章,指明要登在《人民日报》上,即夏衍在11月23日完成的《纪念潘汉年同志》,此文在社会上反响强烈。

1983年4月15日,是我祖父盼望的大日子,也是潘汉年战友和亲朋们盼望的大日子,他们多年的共同努力获得了成功,潘汉年夫妇要回来了。

之前,湖南涞江茶场已经给我祖父来过信函,汇报潘汉年夫妇骨灰的情况。14日,潘汉年、董慧夫妇的骨灰从长沙启程开赴北京。人们聚集在北京火车站,迎接骨灰回北京八宝山安葬,廖承志、夏衍、李一氓、周扬、阳翰笙等,以及专程从上海赴长沙护送骨灰的于伶、刘人寿,还有我祖父特地通知的潘汉年的生前好友唐瑜、孙师毅家属等。覆盖党旗仪式在北京站贵宾室举行,潘汉年骨灰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副一室,归队!

鲍文蔚的女儿鲍晓娜《我的父亲与潘汉年》,描述了潘案平反后她父亲所受到的震动,有着生动的记述,小标题是“寻找‘李胖子’”:

“父亲与潘之间常常通过一位化名李某且体态较胖的同志联系,父亲的住处就是他落实的。……

“1983年秋,父亲已八十有一了,手抖,又患眼疾。他辞退了几个院校的聘请在家休息。有一天散步,听说潘汉年的冤案已经平反,骨灰也已安放到八宝山革命公墓了。回家后,他急忙托人找来《人民日报》上夏衍的纪念文章,摸索着连看数遍,并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最后,父亲作出了决定:自己的事也必须说说了!而关键,是要找到联络员‘李胖子’。

“于是,全家出动——找人!

“那段时间,我们先后拜访了夏衍、石西民、楼适夷、丁玲、潘菽、吴祖芳(潘梓年夫人)……也找了中央组织部、统战部、上海市委组织部等。夏衍对父亲说:潘案株连三千人,你老鲍没有被牵连进去算是幸运的,‘李胖子’不认识,因那段时间潘的活动很机密,一点也不知道。石西民说:至少两千五百人受株连,‘李胖子’不认识。其他几位也都说得差不多。……

“寻找‘李胖子’的事只好告一段落。后来父亲总是说,其实他当年知道‘李胖子’的真名,现在也好像就在嘴边,只需提醒一下。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个能提醒他的人呢? 这成了父亲离开人世前的最大的憾事。”

这样的情况在我们家发生的不少,袁殊后来说,他1980年的时候,在儿子的陪同下来找过我祖父,解释当年的“怪西人事件”,同时,也为自己平反。而后,黄慕兰(定慧)也给我祖父寄来了申诉材料,我记得,她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密密麻麻。

祖父夏衍的两个身份

隐蔽战线,是当下的一个热搜词。关于夏衍与隐蔽战线的关系,外界做过多种揣测。我祖父生前从不炫耀他与隐蔽战线的关系,更不会夸大其词。他在很多不同场合都说过同样的话:“我是帮忙做事,没有加入过组织(情报系统)”。这句话,他对子女们讲过,也对第三代的我讲过。

2015年,《夏衍传》再版,在其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话:“夏衍不仅是共产党人,而且是特殊的共产党人——他属于周恩来直接领导的中共情报系统的重要成员。……当时的上海闸北区委书记康生是夏衍的直接领导人,他对潘汉年说,‘这样的文艺人才放在闸北区搞工运,跑跑纱厂,是可惜。’周恩来调夏衍参与筹建左联后不久,夏衍也成了中共特科成员。从此夏衍有了两个身份:公开的作家身份和秘密的中共情报人员身份。”(刘小枫:《智深而勇沉的革命文人——读《夏衍传》所想到的》)

“成了中共特科成员”和“秘密的中共情报人员身份”,这两个大胆的结论,在没有直接材料证明的情况下,不仅不符合史实,也与夏衍自己的说法完全相违背,而且夏衍第一次见到周恩来的时间是在特科结束的两年以后。

这让我很震惊。毕竟,隐蔽战线不是谍战片,很多结论是需要有史实依据的。

中央特科成立的背景是“四一二”政变,主要任务是情报收集、政治保卫和锄奸,存在时间是1927年11月—1935年10月。

1927年,对共产党人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

这一年的5月底或6月初,夏衍在大革命失败后一个多月以后,在上海北四川路海宁路的一家烟纸店楼上,由郑汉先、庞大恩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当时“寄居”在绍敦公司,靠翻译为生。

同年的冬天,绍敦公司老板,夏衍的中学同学蔡叔厚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据《周恩来年谱》记载:“周恩来决定将夏衍(沈端先)从闸北街道支部调出”参与筹备“左联”,时间应该是 1929年秋冬,夏衍搬出绍敦公司正是在1929年。

根据阿英的回忆,“文委”是1929年成立的,潘汉年是“文委”的书记。阿英等同志认为,调沈端先(即夏衍)来参加“左联”的筹备工作,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于是,就正式同潘汉年谈,组织很快同意了这个建议。

1928年潘汉年开始负责文化统一战线的工作,夏衍回忆说:“1924年,他在创造社出版部工作时期我认识了他,但在二十年代后期,尽管我知道他在上海工作,却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夏衍:《纪念潘汉年》)

1931年4月24日,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被捕叛变。5月,在周恩来领导下,新的中央特科机构迅速重建,1931—1933年,潘汉年出任中央特科情报科(二科)科长。

1931年夏天,已经有五六个月没有露面的潘汉年,通过一家书店的关系找到夏衍,“约我到爵禄饭店的一间房间里见面,从下午四点一直谈到薄暮。一开头,我先谈了一些‘左联’和‘剧联’的工作情况,对于这些他似乎都已经知道了。于是,我就幼稚地问他这段时间到哪儿去了?他说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只是换了一个工作岗位,我再问他什么工作,他就不肯讲了……饭后,我和潘分手时,问他是否要离开上海,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老待在上海也没有意思。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别,直到1937年抗战前夕才在上海见面。”(夏衍:《懒寻旧梦录》)

作为一名老牌的地下党,夏衍与“特科”之间的桥梁,除了潘汉年,还有蔡叔厚,尤其是在潘汉年离开的那一段日子。

1933年,夏衍替袁殊转了一封信。

袁殊创办的《文艺新闻》因思想进步、客观报道“五烈士事件”与夏衍等左翼人士有着良好的来往,他们也是袁殊杂志的作者。至于袁殊更为复杂的背景,潘汉年在1931年的那次与夏衍谈话中并未涉及,潘只是在夏衍说起《文艺新闻》有可能是“利用”国民党内部的矛盾时提醒夏衍:“你不要想得太简单,潘公展和吴醒亚(中统)有矛盾是事实,但在反共这一点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因此,要我在适当的时候和袁殊讲不要对吴醒亚有幻想。从这句话我猜想潘和袁殊可能也有联系。”后来,袁殊在《文艺新闻》停刊后,参加了特科,这是夏衍知道的,袁殊还一再请夏衍为他保密。之后,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往。

“大概在1933年秋,他(袁殊)忽然约我见面,说他和特科的联系突然断了,已经有两次在约定的时间、地点碰不到和他联系的人,所以急迫地要我帮他转一封给特科领导的信。按规定,特科有一个特殊的组织系统,为了安全、保密,一般党员是不能和特科工作人员联系的,因此我对他说,我和特科没有组织关系,不能给他转信。但是他说情况紧急,非给他帮忙不可,又说,把这封信转给江苏省委或者任何一位上级领导人也可以,当时白色恐怖很严重,他又说‘情况紧急’,于是我想了一下,就同意了他的要求,把他的信转给了蔡叔厚。我也知道,蔡这时已从中国党的特科转到了第三国际远东情报局,但他的组织关系还在中国特科(吴克坚),所以我认为把袁殊的信交给蔡转,是比较保险的。想不到那时国际远东情报局正需要袁殊这样的人,于是袁的关系也转到了国际情报局。当然,这一关系的转移,蔡叔厚没有跟我讲,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当蔡叔厚告诉我袁殊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之后,我就不再过问了。”(夏衍:《懒寻旧梦录》)

1935年的多事之秋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1935年,对夏衍来说是多事之秋。一是田汉、阳翰笙的被捕,二是“怪西人事件”之后,自己险些被诱捕。这两个事件,使他与“特科”发生了紧急的联系。这一过程中,夏衍的机智敏锐、蔡叔厚的果断善后和孙师毅的缜密心思,使事件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事情要从1934年除夕山海关路田汉家的年夜饭说起。这实际是一次“文委”的碰头会,参加者有夏衍、周扬、阳翰笙和孙师毅。田汉、夏衍等人对形势持有乐观情绪,但是孙师毅在那个晚上头脑比较清醒,“他认为国民党在军事围剿取得了‘胜利’(红军开始长征的消息,11月间就在中外报纸上出现),可能会双管齐下,同时加强对革命文艺运动的‘镇压’。师毅不是‘文委’成员,对外也还保持着公开合法的身份,但是他的连襟刘进中先在特科工作,后来转到国际情报局,所以我们也知道师毅和党中央有联系,由于这种缘故,师毅的话引起了我们的警惕。”

不幸而言中,元宵节过后,2月19日的夜晚,田汉被捕。钱杏邨(阿英)夜里回家时在弄堂口发现了警车,而且自己家三楼平时不开灯的书库灯火通明,赶紧离开得以逃脱,第二天一早冲到夏衍家报信。

夏衍当时的家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普益里,是“文委”成员经常碰头开会的地方,瞿秋白也来过两次。这幢一开间半的二楼弄堂房子,是蔡叔厚介绍的,最大的好处是它有一个前门和两个后门,也就是说,这所房子的门牌是在爱文义路,另一个后门却在麦特赫斯特路,“虽非狡兔,却有了三穴,万一有事,可以从后门溜走。”

夏衍确定田汉出事后,回到家,烧掉了一些文件,再把家里本来锁着,可以通麦特赫斯特路的后门打开,做好必要的应急准备。然后去找蔡叔厚,告诉他田、钱两家的情况,请蔡老板通过特科核实。两天以后,蔡告知,由于叛徒告密,上海中央机关遭到第三次大破坏,“文委”成员五人,阳翰笙、田汉、杜国庠被捕,夏衍和周扬幸免。在得到特科的准确消息后,夏衍即刻通知周扬隐蔽起来。

随即夏衍也在徐家汇隐蔽了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夏衍把田汉留下来的《风云儿女》的故事改编成电影剧本,田汉写在最后一页上的歌词,成为了日后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这一年的5月,国际远东情报局的一个叫陆海防的人在上海被捕叛变,供出来他和华尔敦(又名劳伦斯)的联系地点,随后,华尔敦及有关的几个人被捕,其中包括袁殊,这就是“怪西人事件”。由于涉及苏联,国民党军统严密封锁消息。因此,袁殊被捕的消息,起初连国际远东情报局的蔡叔厚也不知道。

然而,对于夏衍这样一个和远东情报局无关的左翼文化人,却因为两年前替袁殊转了一封信,被军统盯上了。

“大概在5月下旬,有一天,我已从徐家汇回到家里,正在电通公司拍戏的王莹转来一封袁殊给我的信,约我到北四川路虬江路新雅茶室和他见面,袁的笔迹我是很熟悉的,所以我毫不怀疑地按时去了,但是坐电车到海宁路,我忽然想到虬江路是‘越界筑路’地区,这个地方由租界工部局和国民党政府共管,到这地方去不安全,于是我就下车到良友图书公司跟郑伯奇谈了一阵,就回家了。就在第二天,孙师毅告诉我,他接到袁殊打给他的一个电话,问他黄子布(我在电影公司用的代名)的电话,师毅很机警,立即回答他:‘黄子布早已不在上海了。’把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我们两人都感觉到可能是袁殊出了问题,果然,差不多同时,王莹在环龙路寓所被军统特务逮捕。”(夏衍:《懒寻旧梦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