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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从监狱走向监狱,心却永远自由 ——纪念贾植芳先生逝世十周年

来源:严峰老师(微信公众号) | 严峰  2018年04月24日15:20

不管有多少年过去,我都会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贾植芳先生的情景。那是在1983年11月的一个夜晚,我和同班同学翟宝海冒冒失失地敲开了复旦第6宿舍一幢日本式的小屋子。没有任何引荐,也没有任何邀约——后来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不速之客去过不知道有多少,先生一视同仁,有教无类。其时已是深秋,我穿得比较单薄,加上崇敬和紧张,一开始浑身不住发抖。师母给我们倒上热茶,不断让我们吃一些果脯和小点心。先生那天穿的是黑布鞋,讲到高兴的时候,一只脚搁到了椅子上,这个动作让我彻底消除了紧张,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

我说到自己将来想做学问搞研究,先生既没有鼓励,也没有泼冷水,而是简短地说了句:这是很辛苦的。这句话的意义,我也还要再过很多年才理解。

1986年,考上了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对此,至今想起来,还是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感觉:我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而我的导师竟然就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参与者,当事者,见证人,一部活生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郭沫若、茅盾的同路人。这种感觉真是无与伦比。

记得那年先生和师母带王宏图、林利平和我去西安开会。那时候的学术会议,吃饭仿佛是要自己想办法解决的。每到吃饭时分,先生带我们去觅食,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队伍越来越庞大,最多时竟有将近20人之众。最后当然一律是先生买单。先生之豪爽、好客与爱友,远近闻名,播于四海。读书期间,每周都要去先生家,每去必长谈,每谈必留饭,而饭桌上也常吃着吃着就不断有新的造访者加入。事实上,先生复出之后,经济一直并不宽裕,微薄的薪水和有限的稿费是唯一的收入来源。几十年的蒙冤与囹圄,并未收到一分钱的补偿。

会后先生带我们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寻觅故居。当时先生头发尚黑多白少,精神矍铄,意气风发,步履迅捷,往往把我们甩在后面。但是他会不断停下,回头大声呼唤师母的名字,唯恐将她失却。先生说,当年他们在西安的时候,也就是我们那样的年纪,师母的头上还扎着小辫。师母还老是嚷嚷着要到延安去闹革命呢。

先生一生颠沛流徙,辗转多地,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日常生活中他也爱散步行走,即使接近90高龄,还能常在复旦的步行街看到他的身影。先生说,人是动物,不是植物。

1995年夏天,先生家的保姆因故回乡,家中一时无人照料,我自告奋勇,在家里陪先生师母住了3个月,朝夕相处,随时请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之一。记得我第一次为他们烧饭,稀里糊涂,竟然自作主张一口气烧了四只素菜:凉拌黄瓜,炒青菜,蒸茄子,榨菜豆腐汤。先生一看就笑着说,吃忆苦饭哩。下回搞点肉吧,脑力劳动没有肉不行啊。先生说,30年代他因为参加爱国抗日学生运动,第一次被国民党抓进监狱,那时候还20岁不到,血气方刚,吃饭的时候把看守送来的玉米面窝窝头和酱萝卜都摔在地下,大声嚷嚷说:“我是政治犯,我不吃这种饭!”惊动了看守所长,对他说:“你想吃好的就好好说,不要摔碗。”不一会儿还真给他换上了白米饭、蛋花汤和荤菜。我说,那还是做政治犯比较舒服吧。先生说,未必,政治犯伙食待遇比刑事犯好,但政治犯可以不经审判随时枪毙,你说哪一个更舒服呢?

每天晚上就寝之前,先生都会把各个房间和大门仔细检查一遍,我不知道这是几十年上海生活留下的痕迹呢,还是因为饱受各种迫害和侵扰而对人身安全的格外珍视。

先生生于袁世凯称帝那年,年轻时自号“洪宪生人”,历经军阀混战、国民党专制、抗日战争,一直到新中国。在今天,经历过这么多时代的老人屈指可数,但是在每一个时代都像先生那样坐过监狱的人恐怕就再也没有了。

我喜欢听音乐,但是往往不耐烦听主题,却特别喜欢主题之间的过渡转折和走句。比如像肖邦的《摇篮曲》和莫扎特的协奏曲当中都有非常动人的经过句,优美犹胜主题。有人认为李斯特的作品从头到尾就是从一个经过句到另一个经过句。我想这是一种最好的褒扬。想想历史和人吧,过渡时期往往比其他时候更能显出历史的真面目。先生说他的一生就是从一个监狱走向另一个监狱,于是人生的真谛尽在掌握之中。

每当我结交新知,告诉人家先生是我的老师的时候,对方十有八九会立刻变作肃然起敬的神色。做先生的学生,我常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我理解,这种骄傲,还有别人的尊敬,并不仅仅因为先生是硕师名人,更是因为先生的人格、铮铮铁骨、那种在难以想象的磨难面前展现的巨大的道德勇气。当别人选择了驯服、违心乃至出卖、变节的时候,先生选择的是真理,良心,对朋友的忠诚。无论经过多少风霜岁月,无论在哪一家的监狱,没有谁能摧毁这种精神意志。

我相信,连死亡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