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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一:描绘“技术爆炸后的社会返祖”

来源:长江日报 |   2018年04月12日07:03

近日,著名小说家、《潜伏》作者龙一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首部长篇科幻小说《地球省》,想象未来世界技术爆炸条件下出现的“社会返祖”,描画了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控制下可能出现的一种黑暗场景。

雨果奖得主、著名科幻小说作家刘慈欣为《地球省》作序称,该书创造的未来社会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它的社会返祖之彻底和决绝,至少我自己没有在之前的科幻小说中见到过”,而且在增强科幻小说的文学性方面,《地球省》是一部突破性的作品。

奇葩黑暗的“未来世界”

在龙一笔下,那个未来世界可谓极度奇葩而黑暗。

小说一开头,警官乔伍德蹲守七天,冒死抓到一个罪犯,收获奖金50元,旋即收到通知,为抵御外星入侵,每个地球公民都要拿出存款的35%购买公债,银行直接划账。顿时,乔伍德的1200元存款只剩下700多。

乔伍德无暇哀叹这隔三差五就来一回的“抵御外星入侵”,因为他的生命只剩13天。根据法律,地球男性公民年满45岁,女性年满40岁,就必须“依法死亡”,由种植在每个人颈后的生命记录仪“蝎子”来执行,由地球同步轨道上的卫星“要塞”来控制,无处可逃。

乔伍德不想死,而且他的搭档兼爱人马莉金已经2年多没有怀孕,根据法律,30岁以下女性3年不孕,送往火星矿场做奴工,30岁以上则直接处死。为了救自己和马莉金,他必须在13天内筹到1万元,找黑市医生取出“蝎子”。

乔伍德和马莉金并不是善男信女,他们的行事风格完全符合这个世界的标准,总的原则是“没占便宜就是吃亏”,这里所有人也都信这个。可是这里攒钱很难,“蝎子”定期扣掉住宅空间费和清洁空气使用税;就连生理需求都要征税,男女浪漫税一次8元,放屁税一次0.03元;粮票和水票只发人体需求的一半,另一半由大小便回收后折算,排泄之前要指纹打卡;这个世界流行一种违禁药品叫膨化剂,可以增加人体排便,相当于骗领粮票,乔伍德一手抓别人贩卖膨化剂,自己却随身携带膨化剂。

眼看着主人公就要山穷水尽了,“上面”派来6位特使,5位遇刺,仅剩乔伍德负责保护的最后一位。乔伍德看到了商机,决心大赚一笔。在经历各种勾心斗角、阴谋、谎言和厮杀之后,乔伍德逐渐发现了比黑暗更可怕的真相。最吊诡的是,他自私了一辈子,最后居然要大违本性,做个“舍己救人”的大英雄了……

龙一写作 5年一变

此前,龙一最成名的小说是《潜伏》;但是在《潜伏》之前,他已经几度转变过研究和写作方向。此次涉足科幻小说,只是他“5年一变”的第N变。

1986年龙一进入作协当了干部,那个时候他对历史的兴趣非常大,立下“雄心壮志”,想写一本《中国古代享乐史》。为此他搜集了不少资料,做了很多研究,研究的都是古代人的生活细节,从衣食住行到典章制度。

研究了3年有些心得了,他去找出版社,报了选题,被拒绝了。

失望之余,他转向近代城市史,特别是有租界的城市,以天津为主,兼及上海、武汉、广州等地。又有所心得,于是他再去出版社报《租界生活史》选题,又被拒绝。

回首往事,龙一笑谓:“要是今天有这种选题,肯定出版社会抢着要。”

两次受到挫折,龙一一事无成,连评职称都拿不出成果来。他决定第三次转向,研究在城市当中的地下工作者。

1997年,他开始写小说,从他熟悉的唐朝入手,写那个年代的捕快、杀手和间谍,动笔之前先画了一张唐代长安的地图。写了5年“唐朝小说”之后,他觉得再难出新意了,就尝试当代题材小说;这样又写了5年,觉得自己虽然生活在当代,但其实不擅长写当代,于是开始写地下斗争题材。

2006年,他写了《潜伏》。这里还有个故事,“余则成”这3个字其实来源于作家徐则臣,徐是《人民文学》的编辑,向龙一约稿;龙一在给主人公起名字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干脆就把徐则臣的名字略作改动“移植”进来了。

《潜伏》之后,他又写了多部地下题材小说,反映都很好;但是他不想重复自己,2012年,他决定再次换题材,转向他从小就很喜欢的科幻小说。

就像当年写“唐朝小说”之前画长安地图一样,这次,他先用了3年时间,把能找到的科幻小说名作都看了一遍,唯恐与别人的结构和人物相似,然后才开始设计《地球省》。

访谈:

关注科技超速进步下的“人性的缺陷”

大数据就是权力

(某个IT巨头关于大数据的预言,这是龙一创作《地球省》的灵感来源;而就在《地球省》出版前后,发生了这样一些事:“脸书”泄露了8700万用户的资料。)

读+:是什么触动您要写《地球省》?

龙一:我开始设计这个故事的时候,某行业巨头刚刚宣称:“大数据是未来的货币。”这个说法因其高科技前提而显得颇为委婉,如果翻译成白话,即“大数据就是钱”。关于数据具有价值潜力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然而,这个“宣称”之下的潜台词,因为太过明显,反而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个潜台词就是那个极为古老的观点:“金钱即权力”。

好吧,携多年学习与思考所得,我就讲一个“金钱即权力”的故事,设计一个“金钱即权力”的社会结构和思想体系,然后再尝试打破它,于是,便有了这部小说《地球省》。

在《地球省》的世界,科学技术为金钱插上了翅膀,对个体人类的关注无所不用其极,即使你放个屁也会被自动扣除税款。《地球省》的“省教”是“钱神教”,其教义的核心是“没占便宜就是吃亏”的全部复杂与微妙的含义。

既然如此,这个社会的主人到底是谁?平头小民从思想上到生活上该当如何自处?这些问题的答案一点也不难揣测,因为人类一直生活在与其相似的社会环境当中,只不过它没能借助生物科技控制到个体的人类,造成如此的极端化境况而已。

今年、明年,或者未来几年,人类世界将如何选择?面前的道路千万条,我们选择哪条路才不会在几十年之内出现大错误?对于选择与未来,我们的心中充满了憧憬与勇气,与此同时,对于选择与未来,我们的心中也充满了恐惧与畏缩。这一次绝不像大航海时期那样,我们恐惧未知。不,这一次,我们恐惧的是我们自身。

人类的理性或许不足以应付技术跳跃

(本月初,针对央视批评短视频平台出现大量低俗内容,快手CEO发表文章道歉,并表示将使用正确价值观指导算法。)

读+:您创造的地下城世界,非常的暗黑,但是也很有特点。您觉得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会有可能导致那么可怕的局面吗?是什么触动您做了这种可怕的预言?

龙一:我在小说中设计出《地球省》那样的世界,其前提是“人性是有缺陷的”,人性的缺陷可能致使人类在未来做出一系列错误的选择,最终导致“人性恶大爆发”。或者是,人类在特定条件下,虽然各自做出细微的理性决定与选择,但集合在一处却有可能变成令人瞠目结舌的非理性结果,例如“英国全民公投脱欧”的结果。在当代社会,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超出常识的事件,主要是人们轻视了全新的信息传播方式的潜在能量和它的不可预测性。

为此我便想,在久远的未来,科技水准被更新放大几万倍的时候,人性中本能的部分将如何在社会中发生作用,人们有能力防止人性的缺陷战胜人类的“良知良能”么?如果本能因为科技的助力战胜了理性,社会体制和结构会不会发生倒退?

我之所以将《地球省》中黑暗可怕的部分推向极致并将其精细化,一方面是小说技术的需要,没有丰沛细节的故事,无法说服读者,没有身处绝境的人物和人物命运,无法保持读者的注意力。另一方面,这种夸张的黑暗与可怕,也是为了警示世人,因为,未来世界无论善恶,都会远远超出当今世人的想象。

今天的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等科学技术尚处于幼稚阶段,但它们会以超出人类常识的速度进化,加上那些我们尚且未知的科技发明,再加上百年时间,人类有限的理性与自律自决也许难以应付这种跳跃式进步。

读+:日常生活中,您对互联网以及智能手机、各种APP、各种无现金支付手段的态度是怎样的?

龙一:我非常欢迎智能设备,它的出现对我本人意义重大。我经常半开玩笑说:没有电脑,我不可能当作家,因为用稿纸写作太辛苦了。

目前互联网所提供的东西太多了,我与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使用手机拍照、办公、购物,使用社交媒体。从去年开始,我陆续学会了用手机打车、买火车票与飞机票,因为,不会使用这些,在当今中国生活非常不便。

对于科学技术进步,我一直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然而,对于科学技术超速进步下的“人性的缺陷”,我持有深刻的警觉和忧患意识。

刘慈欣的序言让龙一找到了“知音感”

(《地球省》取材驳杂,人类几千年来的一幕幕场景被嫁接到一起,有“分开红海”,有黄巢聚众,有鸦片战争前的国会辩论,还有总统在作战室里看杀死敌酋的实况直播)

读+:刘慈欣给《地球省》写了序言,对这部小说评价挺高。

龙一:我跟刘慈欣认识有五六年了。在作协开会的时候两个人吃早餐,我就跟他讲说我换题材写科幻小说了,刚写完一本,科幻小说是单独一个行业,我需要有一个人帮我介绍进这个行业,再有一个,我想请人帮我鉴定一下,鉴定一下我这个《地球省》像不像个科幻小说。因为我自己虽然看了很多科幻小说,但是我的这个《地球省》是完全中国化的,尤其是我在汉语言上面特别强调汉语言的内容,这样一来我就需要有一个行家帮我鉴定。

大刘很客气说,写序可以,但是得先看稿子。我很感动,因为现在写序这种事没有看稿子的,至少在我听说的大名家里面没有人看稿子,信笔一写全是天花乱坠夸得没边就完了,居然有人还先看稿子,所以我对大刘的尊敬、敬意增加了好几分。

小说我整理完之后,最后修改完毕,我给出版社发去的同时也给刘慈欣发过去了,过了大概两个月,刘慈欣给我发回来这篇序,这篇序写得真是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在我个人的创作过程当中那种知音感,这次真的有知音感。还有一个,大刘在序言当中虽然没有明说,但肯定也委婉地透露出来一点,叫龙一不懂科学,但是能讲故事。

文摘:

为什么科幻小说喜欢预言黑暗

科幻小说创造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中的社会形态,而《地球省》中所创造的未来社会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对电影《星球大战》有一句著名的评论,说它“用三千年后的技术讲述三千年前的故事”,其实这在科幻文学中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大部分科幻小说中所表现的未来社会,其社会形态并没有随着技术的发展而进步,相反却退回到现代社会之前落后的形态中,我们不妨把这称为科幻小说中的“社会返祖现象”。

比如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很像银河系尺度上的罗马帝国,郝伯特的《沙丘》系列是阿拉伯沙漠帝国在遥远外星的再现,而海因莱因相当一部分作品中的社会体制都有明显的军国主义色彩。另外一些科幻未来社会其落后的政治形态被高技术所放大,形成了比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社会形态更加黑暗的未来社会,如同噩梦,这类典型的作品如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等。

说《地球省》独一无二,是因为它的社会返祖如此彻底和决绝,至少我自己没有在之前的科幻小说中见到过。

对于科幻文学中社会返祖现象的原因,一种通行的说法是:科幻作家把想象中黑暗的未来作为一种警示,以努力使这种黑暗最终不会成为现实。但这类作品在科幻文学中只是少数,且都处于边缘地位。对于大部分科幻小说来说,社会返祖现象却是基于一个比较简单的原因。美好的社会固然是人类为之奋斗的最高理想,但在科幻小说中,没有比完美社会更乏味的东西了,很难想象在这样的世界设定中能产生吸引人的故事,震撼的故事所需要的矛盾冲突只能在不完美的社会中出现。

《地球省》正是借助这样一个社会背景构建了一个精彩的未来史诗。从主人公由一个底层人物成长为救世主的艰险历程,全景式地从地下、地面和太空三个层面,描述了已经沦为外星饲养场的地球世界的惊心动魄的变迁,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值得一提的是《地球省》中的人物,从社会底层的警察和酒吧女到皇帝和外星大使,都有鲜明的性格形象,这在国内的科幻小说中是不多见的。在增强科幻小说的文学性方面,《地球省》无疑是一部突破性的作品。

未来的社会返祖如果真的发生,一定是人类文明所面临的某些外部和内部灾变所致。

外部灾变最有可能的是地球环境的恶化,生存的资源急剧减少,人类社会必须改变形态才能延续下去。

一种社会返祖可能在太空中发生,太空中充满着艰险和未知,当人类进入太空开拓新世界时,人们将不得不面对种种难以想象的挑战,已经成为遥远历史的艰险的生活将重新出现。在新的太空大航海时代,许多在地球文明世界已经和正在消失的东西,如大规模战争、皇权和集权体制等,将重新出现甚至成为文明的主流。这是一个沉重而深刻的问题:人类在地球上已经经历过的,还会在太空中重来一次吗?

另一种社会返祖的动因可能来自人类文明内部,最大的可能性当然是技术的进步。飞速发展的人工智能有可能将国家机器变成一部真正的机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机器,这将是绝对稳定的系统。同时,由于AI网络几乎拥有无限的精力,可以对每一个社会个体进行完全的监视和控制。这就为社会返祖提供了技术基础。

社会返祖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上述内部和外部因素同时发生作用,而这正是《地球省》中所描述的状况。

(节选自刘慈欣为《地球省》写的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