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里,上长江
一条大河,竟然在眼皮底下离黄州城区而去,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样的变迁,只有长江才做得到,沧桑之事,要用沧桑来看才能看清楚。长江的境界,要将长江从头到尾看过了才有可能知道。
李白眼里的长江,是“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杜甫望去的长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从青藏高原的格拉丹东到上海崇明岛,这条大河奔涌了一万多里。古人只能遥望,今人却能远行。溯流而上把这万里长江走遍,又该是什么况味?作家刘醒龙走了一万里,写了一万里,如今用他的新书作答:上上长江。
长江是条江,也是一个梦
张 屏:“万里长江人文行走”活动2016年6月5日启程,2017年7月25日结束。这一年里,您和行走团队一起,将长江分为下游、中游、上游、源头分别走完,几乎走遍长江途经的所有重要人文水文景观,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决心去走?
刘醒龙:不用下决心,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对于中国人来说,长江是一种血脉,谁也绕不过去的。虽然长江流域广阔,从东到西,不经意间就能在这里、那里见到长江,感觉并不稀奇,可完完整整地沿着她去走、去看的人太少。更不用说我对长江有着特殊的感情。
我生在长江边的古城黄州,婴儿时期母亲曾不止一次在大堤上抱着我看过长江,可惜没长牙的婴儿是没有记忆的,但这段没有牙齿的经历一定在我的生命中留有痕迹。实际上,我从启蒙到上高中,之后走向社会,整个成长时期一直待在山区。但我与其他山里孩子不一样,走到哪里,都会对水有种特别的执著。只要有人提到黄州,只要听到别人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1976年,我20岁,再次回到黄州,专门跑到大堤上去看长江,这是有记忆的第一次见面,我有点犯傻:原来长江是这样的啊,她就在黄州城外,很近,城里都听得到码头的汽笛声,繁忙得很。1989年,我正式回到黄州时,长江上的动静,不仅黄州城里听不见了,就是站在长江大堤上也只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十几年间,长江主流一点点挪动,跑到鄂州那边去了,离黄州很远了。一条大河,竟然在眼皮底下离黄州城区而去,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样的变迁,只有长江才做得到,沧桑之事,要用沧桑来看才能看清楚。长江的境界,要将长江从头到尾看过了才有可能知道。
张 屏:很多人很好奇,为什么要叫《上上长江》?
刘醒龙:这个念头是走到峡江上,从重庆往四川宜宾去时产生的。一层意味是这次走长江是溯流而上,探索长江源的历程,就像在探索人从何而来;另一层意思,则有无上向往的意思。长江是河流中最高处的存在,走长江,我只能怀着仰望与敬畏。上上二字,还有至高无上的意味。
一程又一程,江边潮未平
张 屏:一路上很多城市您之前都去过,这次把它们串起来的过程中,您得到了什么?在别人看来,作为第一个将万里长江走遍的作家,有没有获得一种自豪感?
刘醒龙:道路奔走、河流奔流的过程中总会产生文化结晶,城市就是许多文化结晶的结合体。从上海到武汉、从宜宾到石鼓、从玉树到曲麻莱,将不同的结晶体用脚步串起来,加上文学的介入,让我感觉到自己拥有一条完整而丰富的长江。这是十分值得庆幸的事,能将万里长江从头到尾走上一遍的人,古往今来,确实没有多少。
或者还可以说,在文学史中,似乎我真的是将万里长江完整地行走了一遍的第一个作家。所以,我应当产生的不仅仅是自豪感,而是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不小心,竟然抢了个头功。
张 屏:在行走中,哪些地方给您留下特别深的感触?
刘醒龙:毫无疑问,首推是黄州,这是我的出生地。走完长江再回头看,尽管长江不是从黄州开始的,我对长江的理解却是从这儿开始的。对很多人来说,对长江的理解差不多来自三句诗: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还有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如果各占三分之一,我更倾向于苏东坡这个三分之一。从黄州往下,长江越来越浩荡;往上,长江越来越苍茫。李白的长江在黄鹤楼,杜甫的长江在瞿塘峡入口的夔门。长江之水向东流了一万里,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事情,尽在这三句诗中。李杜的诗情了得,到苏东坡这里,那境界又高出一层。
第二个是镇江。北固山上留下了刘备招亲的故事,孙权的母亲、刘备的丈母娘可称作是中国最了不起的丈母娘,她相中了女婿,连仗都不让打了,特别有人性。多一批这样的丈母娘,可不是家国民族的福气?再去紧挨着的金山寺,《西游记》里小玄奘漂流到这里被和尚救起,作者吴承恩也多次来这里,让人想起早先读书时发现的《西游记》中的笔误,文学之错或许只是千百万人的趣谈,历史之错会使世间多出一番轮回。长江若犯了错又怎么样呢?天地若犯错更会如何?相比之下,文学真是一件小事,历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一江洪水若是发错了癫狂,那才是万劫不复,连哭的机会都没有。这样层层想下去,很有意味。历史、人文、自然的变迁,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
第三个是石鼓。她也是一个节点。往上,金沙江越来越像一条小河;往下,她是一条大河。之前,金沙江、怒江、澜沧江三江并流,到了这里突然拐了180度大弯,从正南变为正北,万里长江第一湾带来了雄奇的虎跳峡。拐弯处的石鼓小镇却宁静得像是世外桃源。在我写长江的25篇文章里,留给石鼓的就有3篇。其实,还有第4篇,我非常想写,但没有写,不是不能写,也不是不敢写,之所以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是因为将这篇文章写在心里,或者说,有人已经将这篇文章写在石鼓镇外的那块大理石做成的纪念碑上。那天,我们即将进石鼓镇时,在江边停留了一会。无意中,我在荒草丛中发现一块没有任何文字的大理石纪念碑,碑座上放着一束鲜花。多年前,曾经有几位漂流勇士,在明知无法征服虎跳峡的情况下,仍义无反顾地乘用简陋的漂流器材冲向虎跳峡,除了江水和英勇,什么也没有留下。在纪念碑前,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像那块纪念碑,有些文章,不用写出来,反比写了更为经典。我不写自己无意之中遇上这纪念碑,还有一个原因:惭愧——与那些漂流金沙江的勇士相比,如今的行走太容易了。
最后是通天河。我遇到了狼,它从我们车前跑过,从右往左。看到它,我知道,我这一路对长江的认识就算是彻底完成了。在所有的知识中,狼以残忍、凶恶闻名;偏偏当地的藏族牧民觉得遇上狼是一种吉祥,当狼从你身前经过则是特别吉祥,当狼从你身前经过时是从右向左,那便是最吉祥了。这事看上去不可思议,但只要思路对了就会发现,一切的神秘,都出自日常人生中的不可或缺的道理。就像长江,最大的河,也是由小河汇集而成;再伟大的河流,如果不保护好,也会毁掉。尽管长江有一万多里,它所有的展示,都在我们的认知之中。
万里始回顾,文章夜攒成
张 屏:行路难,写作更难吧?
刘醒龙:一路走来,我自己调侃是“新闻民工”,白天赶路,晚上交稿排版上报纸。经常是天黑了还没到住宿的酒店,一住下就开始赶稿子,往往写到凌晨一两点,清晨五六点起床,抓紧时间写一两个小时再出发。每天大约只在床上睡三四个小时。
一方面是时间赶,一方面是要写出人所不曾言的内容,而基本上头一天我不知道第二天会遇到什么,体悟到什么。这就像做高考自由命题作文。我经常想,要是有人给我命命题也好呀!没有人出题目,就变成了自己考自己。改革开放几十年到如今,长江沿线早就不存在过去的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即便让我感觉是撞了个满怀的安徽和县霸王祠、湖南平江的杜甫墓,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孤陋寡闻,于别人早不是什么新鲜去处。
经常晚上七八点才到酒店,别人到餐厅吃饭,我就在房间赶稿子,写得差不多了,请同行的某位带碗面对付下。适当的写作压力是要有的,不然,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不出这么多文字。
张 屏:最艰苦的文字是在哪里写的?
刘醒龙:长江源那一段,玉树和曲麻莱。从西宁出发到玉树,路上开了十三四个小时,下午在海拔4600米左右的玛多县城吃晚饭时,高原反应已经有点厉害了,走路时觉得路面是软软的,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前倾后仰,不让自己显得东倒西歪。我多次到西藏,也去过珠峰大本营,从未有过对自己生命力的怀疑。在玛多吃完晚饭出来,到马路对面去上厕所的那段路,真的弄得我开始怀疑人生了。我害怕自己很难完成万里长江人文行走的最后一程,也是最关键的这一程。那天晚上11点到玉树,住下后还要干活写稿子;再往后到了海拔4500米左右的曲麻莱县城,实在太难受了,不得不打开氧气瓶,吸了点氧气后才发现,之前写的文章中有太多错别字。要命的是自己曾盯着这些错别字看了又看,竟然不知道它们全是错的。不过,也正是在曲麻莱睡的这一觉让我恢复了自信。第二天早上临出发时,随队医生为每个人查血氧和心率,一行人中我年纪最大,偏偏还数我的血氧与心率最正常。我开玩笑说,这正是昨天下午遇见狼,还给我们的吉祥。
张 屏:去沱沱河的途中遇到了青藏线大堵车,你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搁腿上,车一停下来你就写一点;看您每天洋洋洒洒三四千字,时空交错中,各种故事信手拈来,实际情况一点也不潇洒。
刘醒龙:写作不是一蹴而就的。人生中有很多偶遇、体会、故事、传奇、传说,它们都在脑海里积淀着,需要一个契机激发。比如五四青年节,我们到了重庆江津,似乎冥冥之中注定,公路上偶然看到陈独秀故居的指示牌,果然一去之后很有感触,写起文章来也才思泉涌。
当然,必要的功课还是免不了要做。每到一地,只要有可能,一定要想办法弄到当地的县志、逛当地的博物馆。那里面藏的是文化的源流;去长江源前,我还特意在旧书网上买了当地的土地资源调查综合报告,自己研究不说,在西宁时,相关部分的领导见了都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