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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一·二八”后的几首诗

来源:文汇报 | 顾农  2018年03月26日11:31

《题三义塔》

1932年,上海“一·二八”抗战期间,日本学者西村真琴博士在上海闸北三义里收养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鸽子(日本谓之堂鸠),后带回日本;这鸽子死后,埋在自家院子里,为之立了一块石碑;又画了一幅《小鸠三义图》,广征题咏。鲁迅为之作一七律,写成一长卷寄去:

奔霆飞焰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一日鲁迅并记

后来杨霁云编《集外集》时,请求鲁迅抄示其旧诗,鲁迅在杨霁云已搜集到的之外新提供了六首,其中就有这首《题三义塔》,但删去跋尾,另加了几句小序:

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之。

杨霁云即根据上引鲁迅来信(1934年12月29日)中所抄示者编入《集外集》。

日本军国主义疯狂侵略中国,但这不能由日本人民负责。鲁迅强烈要求抗日(“斗士诚坚共抗流”),同时始终对日本人民抱有友好的感情,并且相信中日两国会有友好相处的一天。

“偶值大心离火宅”是说那只鸽子的得救是一个很偶然的事件,西村博士具有“大心”即广博的同情心,爱护动物;但这对战争造成的败井颓垣又能有多少帮助呢。

“奔霆飞焰”的“焰”字,后来鲁迅抄给杨霁云时改用“熛”。“熛”也指火焰,但又带有闪动、迅疾的意思,用来形容战争中枪炮发出的火焰尤为切近。

《赠人二首》

明眸越女罢晨装,荇水荷风是旧乡。

唱尽新词欢不见,旱云如火扑晴江。

秦女端容理玉筝,梁尘踊跃夜风轻。

须臾响急冰弦绝,但见奔星劲有声。

题作《赠人二首》的这两首七绝在鲁迅的旧体诗中颇引人注目,一则它们取材于当时上海滩上的歌女,而这是鲁迅较少涉及的领域;二是其发表的情形比较特别,似乎表明鲁迅对此二诗的重视。

“赠人”之人指日本友人森本清八——一家日本保险公司上海分公司的主任,他是通过内山完造结识鲁迅的。《鲁迅日记》1933年7月21日载:午后为森本清八写诗三幅,分别是“秦女端容”、“明眸越女”,又一幅录晋人顾恺之的诗。这三份手迹未见发表。

后来另有一些鲁迅本人提供的文本面世,例如写有“明眸越女”一首的手迹曾发表于《小说》半月刊第五期(1934年8月1日),这手迹当是鲁迅自己寄给《小说》编辑梁得所的;“秦女端容”一首见于致《集外集》编者杨霁云的信(1934年12月9日)中,并说明它同“明眸越女”那一首“是一起的”。于是这一组两首的诗一并收入了《集外集》。

鲁迅在上海的生活几乎全是工作,偶有娱乐,无非是看看电影,其他就没有什么了。比较例外的一点是,在应友人之邀到比较高档的饭店酒楼用餐时,也听听歌女的演唱和器乐表演,或听别人谈起这方面的情形。据说侍女和艺人中颇有因战争、灾荒或其他不幸原因流落到上海的。鲁迅1932年底的《所闻》一诗云:“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装侍玉樽,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这里的侍女现在在豪门里服务,即自有其不幸的原因。又《无题二首》其二云:“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阑人静暮春时。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这里的“皓齿吴娃”同《赠人二首》其一里的“明眸越女”一样,都是被不幸的狂风吹到上海滩来的苦人,在她们的盛装歌舞背后,总有难以言说的辛酸。

表面的光鲜和内里的痛苦,鲁迅注意到这里的悖反,体现了他仁爱慈悲的胸怀。

在《鲁迅日记》中,“理玉筝”作“弄玉筝”,“夜风轻”作“夜风清”,“但见”作“独见”。鲁迅的旧体诗颇多异文,其中多数应当是出于鲁迅本人的修改,但也有情形比较复杂的,例如也会有传抄排版之误等,很需要认真地汇校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