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翻译艾米丽·狄金森,究竟要从哪里出发,向何处抵达

来源:上海译文(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3月08日15:53

为了在汉语里敞开狄金森诗歌的可能性,复旦大学文学翻译研究中心和美国狄金森国际学会(Emily Dickinson International Society)联合发起并组织了 “狄金森合作翻译项目”,共同翻译并精读狄金森诗作一百零五首。

发起这个项目的初衷是为了配合狄金森国际研讨会在中国的首次召开,因此,这个项目也可以说是一个研讨会的配套项目。研讨会和翻译项目的发起人和组织者复旦大学中文系王柏华,协同狄金森国际学会主席马莎·内尔·史密斯(Martha Nell Smith)和《狄金森学刊》前任主编克里斯泰恩·米勒(Cristanne Miller),共邀请到近五十位中外诗人、译者、学者参与,组成二十一个翻译小组,每组两到三人,分别选译三至十一首狄金森诗作,并为每一首诗作提供注释和解读。

中方译者既有狄金森和美国诗歌的译者和研究者,如董恒秀、李玲、刘守兰、罗良功、王立言、王晋华、徐翠华、周琰等,也有一批活跃在当代文坛的诗人,如冷霜、王家新、杨炼、杨铁军、周瓒等,而北美合作者主要由研究狄金森的资深学者组成,除马莎·内尔·史密斯和克里斯泰恩·米勒教授之外,还有狄金森国际学会副主席芭芭拉·莫斯伯格(Barbara Mossberg),《狄金森百科全书》主编简·埃伯温(Jane Eberwein),狄金森权威传记作者艾尔弗雷德·哈贝格(Alfred Habegger),狄金森信封诗和晚期手稿研究专家马尔塔·维尔纳(Marta Werner),《狄金森学刊》前任主编加里·斯托(Gary Stonum),杰德·德佩曼(Jed Deppman),狄金森文化批评学者伊莉莎·理查兹(Eliza Richards)等。

……

狄金森的诗歌高度凝缩,充满断裂和空白,常常无视语法和诗体规范,给译者和读者提出了巨大挑战,这部诗歌翻译集希望通过国际合作方式,为每首诗歌的难点和关键点加注,提供手稿信息和导读,为读者进入狄金森诗歌细部提供辅助,在这份还摘选了一部分翻译研讨的通信记录,以敞开狄金森诗歌的多种可能性,并邀请读者亲历狄金森诗歌翻译现场。狄金森国际合作翻译项目是一个尝试,或可为文学翻译界提供一个值得推广的翻译范式,但由于多人合作,也难免存在盲点、错漏和不足,诚挚地期盼读者朋友们批评指正。

今天的推送,《外国文艺》的编辑们提议将这次的狄金森翻译项目的译文以及包括参与翻译的诸位译者的邮件讨论细节做呈现,旨在让大家可以进入狄金森诗歌的翻译现场

在2017年第6期《外国文艺》中,此次“狄金森合作翻译项目”《没人知道这朵小小的玫瑰—》《钟停了—》等10首诗歌也收录其中,现将《懊悔—是记忆—醒着—》一篇呈现于下

 

懊悔—是记忆—醒着—[1]

[美] 艾米丽·狄金森

杨炼、陈汐、伊莱莎·理查兹译

懊悔 — 是记忆 — 醒着 — [2]

五内纷纷骚动 — [3]

往事循迹显现 — [4]

在窗前 — 门前 —

往昔 — 置于灵魂之前

被火柴点燃 —

细读精审 — 以便于 —

助信仰伸展—[5]

懊悔没治 — 这绝症

上帝亦 — 无能 —

此乃他的律令 — 恰

合地狱之境 —

 

【注释】

1、大约作于1863年下半年。现存一份手稿,见“诗笺”(Fascicle 37)。

2、首行采用“A是B”的句式:懊悔是(一种)记忆总是醒着(的状态或体验)。狄金森的定义诗常常采用这种突如其来的句法。

3、Parties:按照狄金森语料库,可以指旁观者、参与者、造物、个体、行动者、人物角色、同伴等等,Her Parties在这里难以定指,或许指“她”的各种角色或分裂的自我,比如现在的自我(悔恨中的自我)和过去的自我(做了错事,造成了现在的悔恨),与下一句相接。不过,从替换词 Companies(同伴、陪伴)来推断,也可能指自我之内的各部分参与者、行动者,就好像“一支部队”被瞬间唤醒、结集起来(Deppman, 2008: 140)。这里权且译作“五内”。

4、A Presence ofDeparted Acts:字面意义为,过去的行为或动作的一种在场或出现。

5、第五至八行:那过去或懊悔之事被置于灵魂面前,被一根火柴点燃,照亮,细读,此时,信仰似乎不再是铁律,它需要拓展、拉伸(stretch)。

 

【解读】

这首诗可以理解为一种濒死场景,信徒马上就要面临末日的审判,过去种种懊悔之事,或者说今生的罪恶,在最后一刻循迹至窗前、门前,汹涌而来。审判就像是拿火柴照亮自己的灵魂,检视过去。但狄金森接着呈现了一种戏谑的展开:伸展信仰来容忍懊悔。懊悔似乎无人能治,上帝也不能。虽然最后面临的似乎是无法逃避的地狱,但狄金森对信仰并没有下定论,因为上帝好像并不是一个拯救者的角色。最后两句是在暗示“懊悔”正是上帝所造的机制吗?甚至说,地狱也是?

 

【译者附言】

谢谢柏华邀请我参加研讨会并参与这个翻译项目!我曾两次拜访狄金森的故居,但不知怎么回事,两次都遇到房门紧锁,只能从窗口略略窥视,或许见到了她的幽灵。两次不得进入之后,我安慰自己,这或许就是我与这位女诗人之间的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吧。这使我更加努力地尝试深入她的诗作去理解她,并写过一篇散文。参与了这个研讨会和翻译项目之后,或许我会写一首诗,最终抵达她的所在。

“第三岸” 这个词取自我和W. N. 赫伯特(W. N. Herbert)共同主持的一个中英诗人之间相互翻译的工作坊,和我们积四年之力打造出的译文集《第三岸:中英诗人互译》。标题的灵感来自本雅明的一句话 “诗歌是第三种语言”,它不同于源头语,也有别于目标语,它是由两者共同创造的。还有一句话我也颇为欣赏,“世界上最大的语言是翻译”。不过,这种“最大的语言”也可能会在磨损之中,比如在商业冲击之下,变得干瘪,因而不是支撑而是摧毁了思维的锐利锋芒。我希望这部译文集,跨越两种悠远的语言,以诗人之间的深入交流为基础,为“最大的语言”提供一个新的纬度。更重要的是,诗歌翻译可以保持这种语言的深度,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舞台上发挥引领作用。

翻译狄金森的诗歌,我们首先要清楚,从哪里出发,向何处抵达。这不是砍掉一棵树,而是种植一棵新树。在与伊丽莎和陈汐合作翻译的过程中,我深切体会到,狄金森的诗歌是现代主义的前驱,植根于英语诗歌传统,并具有美国诗歌的新教特色。译者需要从她的文化和历史传统出发,读者也希望在译文中看到这些传统。这是第一岸。古老而常新的中文是第二岸。自二十世纪初以来,从五千年的历史中走来的中文经受了一次新生,受到各种外来影响,因此,在翻译中发展中国文化成为一个巨大的挑战。

只有充分意识到前两者的复杂性,才能抵达第三岸。通过我们小组的合作翻译,我总结出四个原则。

第一、再造视觉效果。比如,我采用黑体字来复制狄金森的大写词语。

第二、再造声韵效果。比如,我采用A、B符号来标明原诗中的头韵(由于编排体例上的考虑,这些符号被删掉,统一放入注释中加以说明)。

第三、再造时间感。例如,我采用一个古雅的中文词“迢遥”来翻译so far(Fr1103),以加强时间意识。第四、再造空间感。我认为把狄金森手稿原貌呈现出来很重要,可以看出她自己的若干考虑。

最后,我想说,这个合作翻译项目为我们今天所需要的翻译模式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榜样。这个世界因全球化而汇聚在一起,但大多数是经济上和商业上的汇聚。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其实站在这个趋势的对岸。艾略特曾说,庞德为“我们发明了中国诗歌”,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发明”是积极的词语。如何发明一种不失去原意的翻译,就意味着我们如何出发并抵达“第三岸”。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在这个母语之中,我们可以跟古往今来的中外诗人对话,比如屈原、杜甫、但丁,当然还有狄金森。如果你想知道从哪里出发,我只能告诉你,它就在你觉得你刚刚抵达的地方。

(选自杨炼《第三岸:出发和抵达》“复旦狄金森国际研讨会”闭幕式发言,王柏华译)

 

【通信摘录】

关于狄金森诗歌常用首字母大写词语,来自伊丽莎·理查兹(王柏华译)

杨炼、陈汐,你们好!

关于狄金森诗歌常用首字母大写词语,或许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不过,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并没有确切答案。读者只能一边读一边推测,得出一个相对稳妥的立场,而每首诗的情况可都不一样。狄金森“写”,但她不“印”,她自己在一封信里说,它们是有区别的。她生前仅刊印了极少量(大约十首)的诗作,而且没有经过她本人的认可。所以,编者必须对她的手稿和笔迹做出解释,而她的笔迹个性鲜明,变化多端。对比狄金森的手稿和编辑印刷本,可以明显看出,在大写和小写之间,编者必须做出自己的定夺,特别是有些词语介于大写和小写之间。狄金森显然是一位深思熟虑的作家,但她也喜欢让作品保持“开放”——在诗作定稿下端留下的大量异文就证明了这一点。而且,狄金森那个时代的书写实践,也就是十九世纪的手抄本文化,也需要予以考虑:人们在何种程度上赋予大写形式以意义,又在何种程度上随意大写?狄金森的小短线问题与此类似。

因此,我个人的看法如下(数十年来阅读和研究狄金森,大写的问题当然不能不考虑):

有时候,狄金森的大写是随意的。更多的时候,则是有意义的,虽然意义各有不同。大写词语通常都是名词(而不是动词或形容词,虽然它们也有大写的情况)。大写形式给这些名词赋予代表性或象征性力量,把普通名词转化为专有名词,或名字。大写名词有一种《圣经》的意味,她经常以此做文章。比如:

“黑莓带着一个荆棘在他身边” ——这里,一种水果变成了一个人。黑莓,作为一种水果,通常拼写为“blackberry”,是一种好吃的水果,长在带刺的藤蔓上。而在我看来,身边带着一个荆棘的“BlackBerry”可能暗示非洲奴隶的苦难。那个身边的荆棘让人联想起基督耶稣的受难。

所以你们看,大写这个问题不能一概而论,需要纳入考虑,放入具体诗作中加以讨论,我可以随时提供帮助。

 

来自陈汐:

王老师,早上好:

邮件收到,谢谢您!只是Remorse一首诗中 Her parties all astir 的Parties,我一直觉得不应翻成“五内”。当时请教过杨炼先生,他可能有自己的理解。但我认为这里应该指周围的事物,无论事物是指什么。这个词的异文“Companies”也是一个佐证。我查了狄金森语料库,party的意思也是观察者、guests甚至angels的意思,这和诗的上下文比较契合。不知您觉得如何?

 

来自王柏华:

杨炼先生,您好:

陈汐(陈胤全同学)为您的三首狄金森译稿增加了一些注释和解说,然后我仔细阅读过了,提供了一些修改建议,之后,他又修改了一遍。现在,三个版本都发给您(第一个是我的批注版,第二个是陈汐的回复,第三个是陈汐的修改版),请过目。如果哪里不合适,请尽管提出来,我们继续完善。大家一起努力,尽量把这个项目做好!

 

来自杨炼:

柏华:

好!我看了一下译文,有几点:

一、请注意以下几点:1. 以“骚乱”代替“躁动”,更严格押韵。2.(我仍以为应该)以“往事”代替“旧行”,因为“旧行”纯属臆造,只添费解,未增新意。

二、狄金森诗句间多用不合语法的大写字母,我以为现在的翻译过于平顺,没有体现出诗人对这些(大写)词的强调,更忽略了狄金森诗歌的实验性(先锋性)——她作为“现代英诗创始者”的缘由之所在。因为中文没有大小写之别,所以我给我参与翻译的前三首加上了黑体(用斜体亦可),我认为这是必要的,否则我们的翻译又会落入此前无数翻译的窠臼——把狄金森简单化,翻译成一个平庸的十九世纪老太太。要让这次的项目有意义,必须翻译出狄金森的先锋性!

 

【译、注者简介】

陈汐,先后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翻译系、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发表个人诗集《光荣物种》,译有布劳提根小说《在美国钓鳟鱼》、诗集《避孕药与春山矿难》。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杨炼的作品以诗和散文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三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他的作品已被译成二十余种外文,在各国出版,被誉为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2012年杨炼和英国诗人W N Herbert等共同主编的英译当代中文诗选《玉梯》出版,此书为在英语世界确立当代中文诗思想和艺术标准的突破性作品。2014年,杨炼获得意大利著名的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3年,杨炼以他的《同心圆》三部曲获中国首届天铎长诗奖。2012年,杨炼获得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任评审团主席评审的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1999年,杨炼获得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同年他的诗集《大海停止之处》获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英译诗集奖。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诗人现任汕头大学驻校作家暨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