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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锡瑞全集》整理的“四难”与“三善”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张求会  2018年02月22日18:38

《皮锡瑞全集》,吳仰湘整理,中华书局2015年9月第一版

皮锡瑞(1850-1908),字鹿门,湖南善化人,同治十二年(1873)获选拔贡,光绪八年(1882)考取举人,后来四次会试均落榜,于是绝意功名,以讲学、著述终老。他幼工词章,兼长史论,壮年转治经学,精究《尚书》,兼攻郑学,晚年融贯群经,成为今文大师。他自光绪十八年(1892)掌教南昌经训书院,以经史实学引导士子,前后七年,学风丕变,为江西培植了大批人才;又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受聘创办善化小学堂,此后相继执教湖南高等学堂、湖南师范馆、长沙府中学堂,还一度代理湖南高等学堂总理,兼任湖南学务公所图书课长,为湘省新式教育鞠躬尽瘁,被杨树达誉为“经师人师”。尤其是他在戊戌年毅然出任南学会学长,大胆宣传维新变法,并针对康有为一派“托古改制”“悉取西法”,提出“不引经书,专讲史事”,以使变法跳出“康学窠臼”(《师伏堂日记》戊戌年七月十八日),接着又在晚清新政中,宣称“今方言变法,尤宜讲求古今通变,汉唐以上何以富强,宋明以下何以贫弱,诚于历代沿革、得失、升降之故了然心目,思所以善变而取法于古,有不必尽学于四夷而自可以强中国者”(《鉴古斋日记序》),力图从旧学中开启新知,成为晚清变革理论的积极探索者。

皮锡瑞的遭际、言行与思想,堪称晚清数十年间社会政治和学术文化急剧变迁的缩影。皮氏一生笔耕不辍,著述繁富,不仅翔实地记录着他个人的生平经历、社会生活、政治思想和学术成就,而且对于今人全面了解晚清的政治、经济、学术、教育、文化和社会变迁,以及深入开展清代今文学史和中国经学史的研究,都能提供丰富而宝贵的资料,因此很有必要加以搜集、汇辑和点校。然而,要整理《皮锡瑞全集》,却有“四难”:

一是资料分散汇集难。皮氏著述众多,无论已刊未刊,长期以来分散流传,今天很难汇于一手。皮氏后人曾选取18种著述板片,汇印《师伏堂丛书》,后又汇辑《师伏堂遗书》,增入6种已刊著作,拟交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影印,但仅印出《经学通论》《经学历史》。今《师伏堂丛书》国内多有馆藏,其中多数著述又被台湾《尚书类聚初集》、上海《续修四库全书》等影印,易于获得,但其他各种以单本刊刻、未经影印的著述,如《尚书古文考实》《发墨守箴膏肓释废疾疏证》等,寻访不易,获得底本要大费周章。至于各种未刊稿和大量散见各处的单篇文字,更非三五年内所能倖获。

二是稿本秘藏获取难。根据《湖南省古籍善本书目》《中南西南地区省市图书馆馆藏古籍稿本提要》等线索,皮氏有多种稿本存世,其中既有《经学历史》《经学通论》等已刊著述的底稿或初稿,更有《师伏堂日记》《师伏堂经说》《鹿门文稿》《鹿门诗草》等未刊稿,学术价值非同一般,但长期秘藏于长沙、武汉等地图书馆、博物馆,被视为善本,不轻易示人。研究者即使有缘借阅,也无法通过扫描、复印等方式获得全稿副本。

三是手迹潦草辨识难。原藏湖北省图书馆的《师伏堂日记》稿本,全国图书馆缩微文献复制中心已制成微卷,其还原件又被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从中可见皮氏手稿以行草为主,字细而密,尤其一再涂抹、增删,插改处更是字小如蚁,极难辨认。《湖南历史资料》曾依据《师伏堂日记》抄本,摘刊丁酉年冬至庚子年底有关维新变法的部分内容,因未准确识读原稿,认字、断句、标点等讹误屈指难数。《师伏堂经说》《师伏堂经学杂记》《鹿门文稿》等手稿同样不易辨识,整理起来相当困难。

四是内容艰深点校难。皮氏治学兼涉四部,著书繁征博引,今人研读匪易,点校尤难。特别是皮氏著述以经部居多,内容又极为专精,其中《尚书》类、《三礼》类、《春秋》类、郑学类、通论群经类著作,抉发今文奥义,厘析历代纠纷,多属精深繁赜之学,所涉礼制、纬候更是专门之业,点校极有难度。皮氏已刊经学著述21种,后世被影印出版者18种,而添加句读、注释、校点整理者仅有《经学历史》《经学通论》《今文尚书考证》《王制笺》,并在断句、标点、覆检引文等方面屡见错误,足证点校皮氏经学著作绝非易事。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吴仰湘教授长期从事皮锡瑞研究,很早就留意搜集皮氏著述,有心从事整理。他在2003年申请全国高校古籍整理与研究工作委员会资助,从皮氏诗文集开始进行点校,2005年以“皮锡瑞经学遗稿整理与经学成就研究”为题,获得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资助,对《师伏堂经说》《师伏堂经学杂记》《师伏堂日记》等稿本专作整理、研究,2006年再以“《皮锡瑞全集》整理”成功入选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文献整理工程,至2011年完成《皮锡瑞全集》,此后又屡加校改、增补,最终在2015年由中华书局一次性出版。吴仰湘教授以一人之力,费时十余年,完成650万字的《皮锡瑞全集》,不仅工作量大得惊人,整理质量更令人击节叹赏。综观全书,可将整理工作的成功归结为“三善”:

第一善,资料收录完备。吴仰湘教授将《师伏堂日记》与皮名振编《皮鹿门先生著述总目》对检,掌握皮氏各种著作和单篇文字的撰拟、刊刻情况,然后按图索骥,分头搜集:其一,以扫描、复印、拍照等方式,陆续从大陆及台港各图书馆获得皮氏已刊著述31种(较《皮鹿门先生著述总目》多3种);其二,从长沙、武汉等地图书馆、博物馆中,用最原始的手抄方式,抄出皮氏未刊书稿5种(较《皮鹿门先生著述总目》多2种)、皮氏后人所辑杂稿4种;其三,从皮氏后人所辑《皮鹿门年谱》《鹿门文稿》《鹿门杂稿》和皮氏师友、门生各种著述中,以及《湘报》《南强旬刊》等报刊上,寻获一批诗词、书札、序跋、课卷、条陈、答问等,编成“诗文补遗”。总计《皮锡瑞全集》收书36种,将现存皮氏著述汇于一编,是皮氏辞世后规模最大的一次结集。另又辑得晚清至民国皮氏传记资料17篇、著述资料27篇,加上皮氏著述版本、生平大事年表,作为附录,为学界开展研究提供了补充资料。

第二善,稿本识读准确。皮氏存世稿本内容多样,文字更难辨识,整理相当不易。吴仰湘教授因为熟悉皮氏生平与思想,又长年累月翻阅皮氏各种手稿,得以稔熟皮氏手迹,加上整理时眼明心细,所以文字识读非常准确。目前收入《皮锡瑞全集》的稿本,最重要的有《师伏堂日记》35册、《师伏堂经说》2册、《易林证文》2册、《师伏堂经学杂记》第1册,总计150多万字,无不忠实递录,释文尽得其真,仅《师伏堂日记》因以黑白微卷作底本,原稿彩底花纹经拍摄变成黑影遮盖文字,以致有100多字无法识读,不过对原来只能依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的研究者来说,这个整理本已足以称为学术大福利了。

第三善,经书点校精审。因皮氏经学著作内容繁难,百余年间仅4种著述有整理本问世。《皮锡瑞全集》将皮氏21种已刊经学著作、3种未刊经学稿本全部作了点校,不仅规模空前,而且质量上乘,凡校本选择、版本校勘、异文考辨、引文覆检、文句点断、文字校正,无不严谨细致,一丝不苟,点校之精审,足以成为近年经学文献整理的典范。即使《经学历史》《经学通论》《今文尚书考证》等已有几种整理本,吴仰湘教授仍从断句标点、覆检引文、比对异文等方面纠谬补阙,做到了后出转精。例如,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一直被视为佳本,但初刻本舛讹仍多未校正,吴仰湘教授利用《经学历史》初稿本,纠正了初刻本、周注本20多处错误。又如《经学通论》两种整理本,断句多沿袭1954年中华书局校正重印本旧式句读,破句现象层出不穷,吴仰湘教授真正读懂原文,不受旧句读影响,标点完全正确。至于《今文尚书考证》,中华书局所出盛冬铃、陈抗点校本已很精善,但吴仰湘教授在标点断句、引文起止、文字校核等方面仍大有改进,如卷一《尧典》“荡荡怀山襄陵”句下皮氏引臧琳说,盛冬铃等标点为:“案:《论语》‘君子坦荡荡’,郑注云:‘《鲁》读坦荡为坦汤。’今从古《鲁论》,今文也。”(第32页)“郑注云”以下标点明显有误,吴仰湘教授标点为:“郑注云:‘《鲁》读坦荡为坦汤。今从《古》。’《鲁论》,今文也。”(《皮锡瑞全集》第2册,第57页)又如卷二《皋陶谟》“懋迁有无化居”句下皮氏谨案文句,盛冬铃等标点为:“故论文字则古文为胜,论说解则今文为长。如《左氏春秋》古经胜于《公羊》《穀梁》,而说解则丘明不传,《春秋》其义,当从《公》《穀》。”(第106页)吴仰湘教授将后一句改正作“而说解,则丘明不传《春秋》,其义当从《公》《穀》”(《皮锡瑞全集》第2册,第151页)再如卷一《尧典》“宅嵎夷”句下皮氏引段玉裁说,盛冬铃等对此引文标至“今文皆作‘度’矣”即止(第18-19页),吴仰湘教授翻检段氏《古文尚书撰异》原文,直标至“‘铁’之讹体也”为止(《皮锡瑞全集》第2册,第39页)。

总之,生前享有盛名的皮锡瑞,殁后声名不彰,既与时代剧变、旧学沦替有关,也与皮氏已刊著述分散难稽、遗世稿本秘藏难睹、经学著作艰深难懂大有关系。吴仰湘教授因对皮氏思想、学术素有研究,又具备扎实的经史根底,穷年累月,孜孜不倦,一举推出尽善尽美的《皮锡瑞全集》,特别是将一批稀见稿本整理饷世,不仅有功于湖湘先贤,也裨益于当今学界,确实可敬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