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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诗“可以兴,可以观” ——谈江枫先生的诗歌翻译 

来源:文艺报 | 罗选民  2018年02月12日14:20

江枫(1929-2017),生于上海。学者、翻译家。译著有《雪莱诗选》《狄金森诗选》《美国现代诗抄》《史沫特莱传》等。1995年曾获彩虹翻译终身成就奖,2011年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诗歌翻译, 犹如皇冠上的钻石,璀璨夺目,身处高位,令人敬畏。从事翻译者,敢做并能做好诗歌翻译的恐寥寥无几。翻译诗歌,译者仅仅具备学识、学养和双语技能还不够,译者通常还要兼有诗人禀赋才行。只有这类译者知道那些可以使诗能称之为诗的特质,并使这些特质尽可能地在译诗中得到保留,即便其手法是“偷梁换柱,移花接木”。译者此时可以作为原诗作的代言人,是原诗人的研究专家,其译诗自然是再度创作,是西方诗歌在中国的后起生命,或者说,是西方诗歌在中国的“投胎转世”。我以为,江枫的译诗便达到了这种境界。

江枫的译诗之精妙,译界广为推崇。他的代表译作应该是《雪莱诗选》和《狄金森诗选》。这些译作让他于1995年成为我国“彩虹文学翻译终身成就奖”外译中惟一得主。

雪莱的《西风颂》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它把意象、色彩、声音和诗人的哲学思想、道德情操和政治抱负等融为一体,气势磅礴,情感炙热,意境高远,耐人寻味。在诗歌的形式结构上,雪莱把但丁《神曲》中的三行体结合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诗体,创造了一种新的诗歌形式。全诗实际上由五首十四行诗构成,每首诗有五个诗节,其中四个三行诗节,一个双行排偶句,其顺序为3、3、3、3、2,韵脚为aba,bcb、cdc、ded、ee这样的韵式能很好地表达和抒发情感的高潮。这首诗有多种值得推荐的译本,其中王佐良和江枫的译本各有千秋。但我认为江枫的译本最耐读。下面我们来看《西风颂》的第一首:

王佐良译文:

啊,狂野的西风,你把秋气猛吹,

不露脸就将落叶一扫而空,

犹如法师赶走了群魔,

赶走那黄绿红黑紫的一群,

那些染上了瘟疫的魔怪——

啊,你让种子长翅腾空,

又落在冰冷的土壤里深埋,

像尸体躺在坟墓,但一朝

你那青色的东风妹妹回来,

为沉睡的大地吹响银号,

驱使羊群般的蓓蕾把大气猛喝,

就吹出遍野嫩色,处处飘香。

狂野的精灵!你吹遍了大地山河,

破坏者,保护者,听吧——听我的歌!

江枫译文:

哦,旷野的西风,秋之实体的气息!

由于你无形无影的出现,万木萧疏,

似鬼魅逃避驱魔巫师,蔫黄,黝黑

苍白,潮红,疫疠摧残的落叶无数,

四散飘舞;哦,你又把有翅的种子

凌空运送到他们黑暗的越冬床圃;

仿佛是一具具僵卧在坟墓里的尸体,

他们分别蛰伏,冷落而又凄凉,

直到阳春你蔚蓝的姐妹向梦中的大地

吹响她嘹亮的号角(如同牧放群羊,

驱送香甜的花蕾到空气中觅食就饮)

给高山平原注满生命的色彩和芬芳。

不羁的精灵,你啊,你到处运行;

你破坏,你也保存,听,哦,听!”

雪莱是18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其诗歌洋溢着积极的乐观主义精神,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他的诗歌意境优美,激情洋溢,描写精微,而且充满了音乐感。在翻译中,王佐良和江枫基本上都保持了原诗的结构,韵脚也运用得很好。王译看上去更加空灵飘逸,而江译看上去则更加气势磅礴。王译的可读性更强,但江译的忠实度更高。这与江枫的译诗原则不无关系。

江枫主张译诗形神兼备,在这个前提下,形似是关键,形似,而后神似。他反对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叛逆,对文学翻译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就文学翻译而论,深化不得,浅化不得,只能力求对等,才能力求忠实。也不能因为对等难求,便放弃追求,忠实不可轻易达到,便不求忠实。”(《江枫翻译评论自选集》)其实这种标准,不仅仅适用于文学翻译,还适用于宗教翻译、哲学翻译。正由于江枫在自己的翻译中贯彻了这个原则,加上他的双语驾驭能力,他的翻译在意象方面更加具体,在意境方面更加高远,在颜色方面更加绚丽,在表达方面更加准确。

诗歌第一句的第一个短语“O,wild West Wind”,王佐良(也包括其他译者)将其翻译成“狂野的西风”,而江枫则将其译为“旷野的西风”,这样的处理使描写对象的空间为之扩大,主客体融为一体,为后面摧枯拉朽的西风做了铺垫。在翻译“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 时,王佐良的“你把秋气猛吹”是意译,很好地表达了西风的猛烈。相比之下,江枫的“秋之实体的气息”显得比较乏力。但如果我们把分析放在篇章之上就能发现,江枫采取的是直译,不同的是,他对句末的标点做了处理,改变了句式,这一句在译诗中变成了一个独立的感叹句,与诗歌结尾一行的感叹句产生呼应。在这个翻译中,江枫的表述虽然没有做渲染,却暗示西风之烈不是骤然而至,它是持续的,发之于毫末。在江枫的翻译中,颜色词的处理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蔫黄、黝黑、苍白、潮红”这些带有异质、斑斓夺目的短语,让读者感到耳目一新,拍案叫绝。

江枫是一位执著的诗歌翻译家,他为诗歌翻译辩护,为诗歌翻译理论辩护,眼里容不得“砂子”。他言语犀利,如匕首投枪;但凡他认准一个方向,便披荆斩棘,奋力前行,哪怕这份执拗会给自己带来累累伤痕。他因此得罪了一些译者和学者。在诗歌翻译上,他自傲,但不自负;他的自傲是有底气的,虽然不自傲可能会更好。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会记得他翻译的雪莱、狄金森,他优美的诗歌翻译会激励人们奋发向上。他就像雪莱诗中的坚强的雄鹰:

坚强的雄鹰!你高高地飞翔

在云雾弥漫的山巅丛林之上,

披沐着晨曦的璀璨的光明,

像庄严的行云,而当夜幕

天渊降临,你傲然不顾

狂风暴雨壁垒森严的迫近。

江枫 译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也就是说,诗可以激发情感,可以了解天地万物与人间万象。用在翻译上,我们可以说,译诗也可以兴,可以观。因为译诗也可以充分激发情感,抒人间万象,激励人们忘记痛苦,追求光明。查良铮译普希金的诗,王佐良译彭斯的诗,江枫译雪莱的诗,莫不如此。这些诗歌脍炙人口,代代流传,它们融入到中国文学土壤之中,并沉淀成为文学精品。

江枫先生于2017年10月17日在北京逝世,谨以此文作为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