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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文学之美让我们在困苦中游来游去不愿上岸

来源:青年报 |   2017年11月21日07:45

原标题:阅读古诗词能增加人生的滋味和生命的厚度 文学之美让我们在困苦中游来游去不愿上岸

诗经有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遇见潘向黎就是这样一种美好的感觉。她品茶、写人可信手拈来诗句,透出一种深邃而迷人的古典气息;写故乡、写小说,知人论世,内里又无限丰富。在她的文字背后,是一个明亮豁达,又柔软又英气,充满现代性的自我。面对生活,她从未有披头散发式的呼天抢地,不曾写真正痛恨和鄙视的人,是修养和定力,让她拥有“世事浮云乱,此心孤月明”的气度,表现更多的是一种静水流深的美。这同样也是生活和文学给予她的温度。

潘向黎,文学博士,报社编辑,资深茶友。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无梦相随》《十年杯》《轻触微温》《我爱小丸子》《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散文集《纯真年代》《局部有时有完美》《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专题随笔集《茶可道》和《看诗不分明》出版后均多次登上书店畅销榜单。小说五次登上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中国小说排行榜。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等文学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俄、日、韩、希腊等多国外语,并出版有英文小说集 White Michelia(《缅桂花》)。最新作品《万念》《如一》《茶可道》(增补本)《看诗不分明》(增补本)由三联书店出版。

□本期对谈嘉宾 潘向黎

青年报特约对谈人 刘晓蕾

1 避免油腻猥琐这件事,其实和年龄和体重没什么关系,真的是精神世界的事情。有的人会在衰老的同时“删繁就简三秋树”,变得简约沉静,更加清洁,有一种浓缩的美感。

刘晓蕾:我刚刚读完你的随笔《万念》《如一》,还有增补本的《茶可道》《看诗不分明》。三联书店出的这一套四本,装帧清雅大方,跟你的文字很般配。我读得兴起,根本停不下来,又重温了一遍小说《穿心莲》和《白水青菜》。等到读完手头的几本,竟感觉人生百味被你说尽,有过了一生一世的感觉。这几年,我很少读当代作家的作品,因为读了容易有焦虑。去书店,摆在显眼地方的书,不是“教你成功”的,就是“成功人生如何成功”,而且,对“成功”的定义也越来越窄了。再翻微信,又处处都是情绪化、焦虑和鄙视链。但读你的书,却不是。你的文字初读从容清透,再读,是充盈明亮,柔中带刚,一点儿也不虚,从不空谈心性。你的小说获过鲁迅文学奖,散文获过冰心散文奖。你还喝茶,写茶。又有极其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先后在《解放日报》《新民晚报》《腾讯·大家》上开设品读古诗词的专栏。

一般来说,搞文学都搞得这么有气候了,一定是专业作家啦。可是你偏偏不是专业作家。因为你有自己的职业,报社编辑,你的本职工作是编别人的文字。那么,编辑和作家这两个角色,你更喜欢哪个?

潘向黎:有一位朋友仿照流行句式这样说我:“潘向黎证明了:不想当一个编辑家的茶博士就不是一个好作家”。这当然是开玩笑。不过编辑和作家这两个工作,我应该说都喜欢。不然不会一直非常认真地当编辑,同时很辛苦地坚持写作。或者说,不然不会非常认真地写作,同时很辛苦地当个好编辑。这两个身份对我来说是一个银币的两面,这两个面共同组成了这样的一个我。

而且很有趣的是,如果我的编辑生涯处于低潮,我的写作往往也不能顺利;如果我的写作得心应手,往往我的编辑也当得风生水起。可能是两者都是与文字密切相关的工作。

这样两栖的生涯,自有乐趣,但是最大的问题是时间,我的写作时间实在不够,而且确实太累了。这也就是我最近几年停写小说的主要原因。很多读者都在关心、很多编辑在催问我的小说,我在这里只能这样如实相告。

刘晓蕾:日前有一个话题特别热,“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猥琐的中年男人”、“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妈”……开药方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沾沾自喜者有之……你怎么看呢?

潘向黎:对这个问题我不是特别在意。基本上,我是一个宿命论者,每个人是每个人,有他(她)命中注定的样子,会油腻猥琐的人怎么注意也没用,就是会渐渐向油腻猥琐发展过去,甚至年轻时就没有清爽流畅过;不会油腻的人,年轻时清新爽洁,中年也不会油腻,老年也不会油腻,他们会衰老,但会在衰老的同时“删繁就简三秋树”,变得简约沉静,更加清洁,有一种浓缩的美感。

因此,避免油腻猥琐这件事,其实和年龄和体重没什么关系,真的是精神世界的事情。

刘晓蕾:你从小就熟读古典诗词,谈起《乐府诗》,谈起李白、杜甫、李商隐、刘禹锡……如数家珍,这是童子功了。你的《看诗不分明》,题目居然化自“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然后你就解释,其实这首诗是陷入爱情的人的患得患失,是“你到底爱不爱我”的纠结,这首诗一下子就活了,不再是遥远时空里的喃喃自语,成了古今所有人的咏叹了。

我在古诗词方面就很弱。在中学阶段学诗词学伤了,伤了胃口,饮恨至今。再看你的文字,方觉古诗词不只是文字,实在是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像我这样的诗词“小白”,该怎么补课啊?

潘向黎:这种事情要看缘分。有时候小时候读不懂的诗,到三十岁突然恍然大悟;年轻时一点都不喜欢的诗词,到中年突然喜欢了;春风得意时不喜欢的,潦倒彷徨时却被深深感动;在长辈膝下承欢的时候觉得平淡的句子,到了孤身一人闯荡他乡时就觉得句句写到心坎上。这些都很正常。

读古诗词是不能劝的,就像不能劝人结婚一样。你说什么年龄是适合结婚的年龄?当然是他(她)有能力结婚而且想结婚的时侯啊。读古诗词也一样,时候不到读不进去,时候一到,一读马上就入心了。当然也有人就是一辈子不喜欢,这也正常,就像有的人一辈子都不想结婚一样。没法勉强,也没必要勉强。

像你这样想“补课”,可能就是一个特别好的契机。可以不求系统,不分朝代,东翻西翻,找到你喜欢的某个诗人,就去读他的选集,如果选集读完还不满足,就去读他的全集。

古诗词里有大美,如果能领略,能增加我们人生的滋味和生命的厚度。

刘晓蕾:我注意到一个现象:虽然你有很深厚的古典诗词的修养,但你很少在小说里卖弄,这很不容易,需要克制。为什么你不喜欢掉书袋?

潘向黎:首先,我其实也没有深厚的古典功底,我只是很喜欢罢了。《红楼梦》里贾政骂宝玉“以一知当十用”,很惭愧,我其实也是如此。

其次,古人写文章和写诗词完全是两回事,两个频道,我也多少有这种情况。比如,我写小说和写散文随笔,基本上两套笔墨,好像一般不会互相干扰。

如果如你所说,我没有在小说里“卖弄”,那我自己觉得很好。希望如此,但还是不太肯定。

刘晓蕾:能不能给我们描述下你的日常生活?很希望你可以出一个《潘向黎册子》(就像《穿心莲》里的《深蓝册子》一样),让我们看你喝茶、读诗、写文,更想看你做饭、加班、发火,哈哈。我猜你已经轻易不发火了,《万念》里,你也说了自己比以前多了谅解和慈悲。

潘向黎:如果真的那样,大概读者会觉得特别没有意思,因为我就是一个忙忙碌碌的人,上班、参加各种活动、看病、做家务、管孩子、陪伴母亲……争取时间做两件事:写作和旅行。人到中年,脾气确实平和些了。我自己对此的感觉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悲。喜的是不再那么情绪化,比较稳定了;悲的是年轻时黑白分明、不藏不掖的痛快似乎一去不复回了。也只能顺其自然(笑)。

刘晓蕾:非常喜欢看你写身边的人,你写朋友,写长辈真是一绝。想到当年贾政骂宝玉,何曾好好念书,不过是学了些“精致的淘气”!你文字里也处处有“精致的淘气”。说到了《红楼梦》,我们还是因《红楼梦》结缘的呢!记得你说我像湘云,不过我觉得自己是湘云加晴雯,有时候像晴雯更多一点,捂脸!自评一下,你像《红楼梦》里的谁?我觉得你像探春、湘云、黛玉的合体。

潘向黎:“精致的淘气”,是《红楼梦》里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一个关键词。这个我的生活和我的作品里都有,而且必须有。因为不但文学,大多数艺术,似乎都具有这种特质。

喜欢《红楼梦》的人常常都会互相说像书中的哪一个人,我觉得你确实像湘云,有才情,性情也爽利明亮,而且有一种黛玉和宝钗都没有的超逸。而我,如果一定要厚着脸皮攀扯红楼中人的话,我觉得自己几分像探春,几分像晴雯吧。黑白分明、遇事果决、不忸怩不造作,像探春;肯出力,讲义气,但不能受委屈,比较随兴,有时又口角锋利,容易得罪人,这些地方像晴雯。当然我比不上探春和晴雯,但无论如何,我是离宝钗和袭人最远的那种人。

2 “世事浮云乱,此心孤月明”。写作的人,如何安顿自己的灵魂,如何在困顿和名利面前始终自持,这是一个终身的功课。人到中年,我还在摸索。

刘晓蕾:你写茶,写人,写诗词,写故乡,写日本,写小说,论人知世,无限丰富,但骨子里一直是潘向黎的味道。知道你反感给别人贴标签,我也不想给你贴标签,但我能闻出那个味道,时隐时现,或浓或淡,但就是有。

我觉得这个潘向黎味道是:1、一种深邃而迷人的古典气息,你对古典诗词、《红楼梦》的熟稔,对茶的热爱,不知不觉地化到你的文字里,就像水里的盐,看不出任何痕迹。2、文字的背后,是一个明亮豁达,又柔软又英气,充满现代性的自我。我觉得《穿心莲》里处处有你。女作家“深蓝”,那个热烈的,聪明的,迷人的,善解人意的(漆玄青这样评价深蓝),然而,又极其清醒,且有高度自制的女性。我觉得她很像你。是你吗?或者深蓝的身上有几分你的影子?我忍不住要窥探你了。

潘向黎:谢谢你这么说,拥有自己的味道,这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作家都会高兴的一件事情。

至于我是不是深蓝,当然不是,因为:我不是自由撰稿人,我没有哥哥,我父亲决不重男轻女……当然作者和人物也不能完全“脱了干系”。你知道,小说作者和小说人物的关系是一个特别复杂的问题。

每个作家的情况也不尽相同。就我来说,我笔下的人物,大多数既不是我,也不是我的对立面,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身上有和我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但总体上我还是比较喜欢他们的,即使对他们的一些做法不认可,也都是理解和同情的。比如说《白水青菜》里,我对那个婚外恋的男主人公,那个“插足别人家庭”的女孩子,我都不讨厌他们,我倾注了和我特别欣赏的女主人公一样的感情去理解、去体贴;比如说《穿心莲》里冷酷而重男轻女的父亲、有点自我中心的哥哥、有些“爱无力”的男闺蜜豆沙,我明明知道他们的毛病和积习,但都没有仇恨或鄙视他们,而是都爱着他们。

奇怪,突然发现,我笔下,至今还没有写过我真正痛恨和鄙视的人。我笔下的人物,似乎不是我的亲人,就是我的朋友。即使他们有缺点有问题,但我也有缺点有问题啊,谁没有呢?所以我从来没有在感情上向他们扔过石头,因为谁都没有资格。

我和笔下的人物是平等的。这还体现在,有时候读者要求我改结尾,通常是希望有个光明美满的结尾,我回答说:我也想成全的,可是写着写着,这两个人自说自话就那样了,眼睁睁地就分开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生拉硬扯啊。

虽然作为作者我也会遗憾,但是人物真的有自己的血肉之后,他自己就有生命和性格逻辑的,作者又是无能为力的。

作为作者无能为力的时候,作为女性的我,往往受到了教育——关于日常世界的运行法则。“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这种情况,演员有,作家也有。甚至作家就是为了流出那几滴眼泪才去写某一个作品的,也完全可能。

刘晓蕾:我觉得你的小说,你的散文,又热烈,又自持内敛,有时候会自嘲,但归根还是一种自持。这也是一种教养。是你写的教养——路易十六的玛丽皇后走上断头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刽子手的脚,她脱口而出: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的。

杨宪益的夫人戴乃迭是位英国女子,十年动乱时在监狱里,看守给她送饭,她总是说:谢谢你。还有康有为的女儿康同壁,在困难岁月,用最简单的两根铁签子,烤出纯正的法国面包。

终极修养是:时代再乱,我不乱。但是,你不觉得很难吗?

潘向黎:这种修养和定力,就是所谓“世事浮云乱,此心孤月明”。

确实很难。这里面有一种人与外界、与时间对抗的勇毅之气,一种静定,很美。

有一位评论家说我在作品中做不出披头散发呼天抢地的样子,他说这是我的好处也是我的局限,确实如此。写作的人,如何安顿自己的灵魂,如何在困顿和名利面前始终自持,这是一个终身的功课。人到中年,我还在摸索。

刘晓蕾:你甚至对自己的文字也保持着充分的清醒和自持。毕飞宇梦想将来在自己死后,有人在他的墓地上读他的小说,你呢?梦想着至少有一个人,能够面对命运的不公或者困难的折磨不动声色,在看你的小说的时候,竟然留下眼泪。你还说,这样的梦想与时运有关,与气数有关,与等待无关。所以,“我也不等待”。这样的心态,豁达清醒,保持着自尊,我真是喜欢。

其实你很挑剔,你甚至都会给“读你的书流下眼泪的读者”设一个条件:“能够面对命运的不公或者困难的折磨不动声色”,你的文字不取悦大众,你有你的目标读者。我喜欢这种挑剔。忽然想起你的《白水青菜》里,女主人公煲的米饭特别好吃,她说:“我尊重米”,又补充一句:“不过只尊重好的米”。我希望自己是个好读者。

潘向黎: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是好读者。因为你的学养储备、你的才华、你的性情、你的鉴赏力、悟性都是为文学和审美而生的。况且你自己又写作。

我确实很挑剔,对文字挑剔,对人挑剔,对书挑剔,对茶挑剔。但是一旦喜欢的就会很喜欢,一往情深,近乎痴。

我真正的好朋友不多,但是都是交往很多年的,彼此未必经常见面,见面也未必谈人生谈文学,但是彼此的存在就是人生旅途上的一种温暖,一种支撑。

至于关于写作的梦想,每个写作者都有,而且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到目前为止,我和我的目标读者群的接近程度,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作为一介书生,除了写作别无所长,但我在交友与写作这两方面,我的运气一直都是好的。我喜欢、珍惜的朋友也喜欢、珍惜我,我期待的理想读者果真成了我的知音,这不容易,可遇不可求,简直神奇,只能说:感谢上苍。

刘晓蕾:《穿心莲》的女主角深蓝,说自己要写一本小说,写“文字和生活,相互成全,实际上呈现出来是,是相互干扰”,你觉得文字对你意味着什么?成全多还是干扰多?

我非常喜欢这本书里你对写作的定义,让我想起木心说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文学”。

文学真是凡人的宗教。

潘向黎:你说的我对写作的定义,是这段话吧:“那本是虚空却因我存在的一行行字,甚至一本本书,神完气足地尘世行走,有它自己的生命和命运。只要保持写作,总会有回报,就算写出来的很少人看,也还是有回报的。我感到,它即使不能让人看到虚无中的真实和永恒,至少也让人觉得在向那个意义之门靠近。”我至今这么想。

我的写作和生活,既互相干扰,又互相成全,像一对欢喜冤家,互相干扰起来水火不容,互相成全起来又蜜里调油。让我啼笑皆非。

一定要谈论生活和写作关系的话,还是应该说:感谢生活。感谢这些年我所经历过的生活,感谢每一个经过我的生命的人,感谢每一个陪伴我的人,感谢我自己,感谢我自己每一次的投入、耽溺、哀伤、困顿,每一次满足、悲悯、释然、醒悟。

感情过于丰富,内心过于敏感,是“天生一种痴病”,我也曾经以为羞耻,后来读到《世说新语》中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顿时就心安理得了。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文学”,这话说得对,说得非常好,我们这些贪恋此生一切美好的痴人,在苦海里游来游去,也未必愿意上岸呢。

刘晓蕾:可不可以多谈谈《穿心莲》?你的第一部长篇,我特别喜欢,喜欢的程度甚至超过《白水青菜》,虽然《白水青菜》获了鲁迅文学奖。但人跟书讲缘分的,我读《穿心莲》,时不时感觉自己“炸了”!

深蓝爱漆玄青,这个男人看上去真的很好,有教养,做事的身段漂亮,对生病不讲理的太太有担当。但你安排他太太自杀后,他不告而别,失踪了,对这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他承受不了,留下深蓝一个人在“事故现场”。深蓝跟漆玄青,一定要这样吗?

潘向黎:很抱歉,深蓝和漆玄青,看来只能那样了。当时有很多读者来求情:那么般配的两个人,“在一起,在一起”!我说:“我同意啊,但他们不听我的啊”。

又有人说:“小说的最后,深蓝对着空气说‘欢迎你回来’,是不是暗示着两个人还有将来?”我心软了,回答说:“也许吧。”

3 人生不容易,敏感的人尤其辛苦。我确实经常放下茶和书这两道帘子。但是写作不一样,写作不是逃避,写作是防守反击。

刘晓蕾:从骨子里,你不信任男性吗?这句话有性别歧视之嫌,换言之,你不信任人性吗?一段爱情关系,通常来说,女性更为投入,你想对恋爱中的女性说点什么?

潘向黎:其实,写到那里,我和经历过爱情的明眼人都明白:这两个人,是不会在一起了,也绝不可能在一起了。缘分是很可贵的,稍纵即逝,小说里也写了,有的战役,关键就在一瞬间,在感情里,错过了一秒就错过了一生是千真万确的。这里面除了人的诚意和勇气、魄力,运气的成分也很大,而运气,真是老天爷的把戏,我们人类真的很无能为力。

《穿心莲》的结尾,深蓝和漆玄青心里都会有一块残缺,但是他们都是有头脑的成年人,应该都会生活得不错。不过,深蓝的重新站起来是以割舍了对漆玄青的爱情为前提的,因为这爱情太伤害她了,她必须走开。

想对恋爱中的女性说的话是:“只有独立成熟而内心强大的你,才能给自己安全感。有了安全感,才可能有自由,有幸福。”

但是这些话说了也没有用,我还是说这一句吧:“祝你好运!”

刘晓蕾:《穿心莲》里遍地都是好文字,好性情,我像一个小孩子,摘抄了好多,现在给你看看——“爱和自由。没有爱的自由,没有自由的爱,我都不要。”、“一个可信、能干的好人,和一个好爱人,这中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何况私生活中的表现,是人性最深不可测、幽暗摇曳的部分。”

“对于女人来说,最可怕的不是长得丑偏偏自我感觉良好,而是,没有任何资格自恋的人,错误地把应该用来自强的时间和力气,用来自恋。”

潘向黎:你的摘抄很精准,确实是我很用心的地方。

刘晓蕾:我还想在这里摘抄你的一段话,我摘抄得太多了,捂脸!实在是你说得太好!在《万念》里,写自己为什么写作——

“陈丹青说,他是用画笔一笔一笔地救自己,贾樟柯用胶片一寸一寸地救自己。我是一房间的药味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救自己。”

我完全被这个说法迷住了。我觉得这是对写作最形象的表达。

我再摘抄一段,你说茶和书是两道帘子——

“透过帘子反过来看看当下的日常生活,也许会有一些以前没有的感觉。透过帘子,看景色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竹帘有竹帘的味道,布帘有布帘的味道,它们那种半遮半隔,但是又透过来一些,会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好像很空明,别有趣味,对非审美的日常轮廓都会有一种柔化作用。如果幸运的话,透过饮茶读书这两道帘子再看日常生活,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

潘向黎:人生不容易,敏感的人尤其辛苦。我确实经常放下这两道帘子。但是写作不一样,写作不是逃避,写作是防守反击。

谢谢你喜欢《穿心莲》的同时,也喜欢《万念》,如果要我在自己全部的随笔里推荐一本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推荐《万念》。

我的作家朋友胡展奋先生有一本随笔集叫作《我的最后一张底牌》,《万念》就是我的底牌,因此我的心理有点矛盾。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除了最后一部分的创作谈,大部分在出版前都没有发表,也就是说,《万念》是一本全新面对读者的书。我愿意这样直接出版。

刘晓蕾:《穿心莲》里,深蓝说自己要写一部长篇,卷首语是——

“心爱之地,心爱之人,光,均无法正视,无法看清”,我被这几个字,以及这些字背后蕴含的辽阔的可能性,迷住了。

对了,还有《紫苏的故事》、《满街都是圣人》,这都是你故事里的故事,很想看。

你会写出来吗?

潘向黎:不知道。突然想起沈从文《边城》的结尾: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那个结尾让我着迷,第一次知道小说可以是这样开放的结尾,而且在我不同的年龄、不同的状态和心情下去读它,感觉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感到很浓重的失落和惆怅,有时候却是充满希望,甚至代替翠翠听到全新生活的脚步声就在身后。

这样一说,我又觉得,关于《穿心莲》的结局,我刚才的解释也许过于武断了,准确说,应该是不一定。虽然男女主人公不再能在一起、各自孤独但精彩地活下去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并不绝对;如果他们经过跋涉同时抵达一个全新的精神层面,再次互相选择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毕竟他们都是在精神上要求很高的人,想随便迁就也很难做到的。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所以,你想看的几个小说,我也许永远写不出来,也许明天就写。

刘晓蕾:下一步会把主要精力放在哪方面?小说?散文?

潘向黎:随缘吧。我喜欢写作,但是一直没有计划。到了这个年龄,也很难改了。我想我会一直写下去,也会一直没有明确的计划。

这种习惯的好处是很明显的:我不会特别着急,好吧,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着急,绝不会咬牙切齿地去想要在什么时候写出多少万字,更不会作死地企图达到什么目标,获得什么大奖;但是缺点更明显:我会随时允许自己偷懒,写写停停。

苏东坡爬山爬了一半,走不动了,突然想:“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就是说“这里有什么不能歇的呢?”这样一想,便会“心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懒人自有妙计,我就以此为自己解脱。

(刘晓蕾,大学教师,文学博士,《红楼梦》、《金瓶梅》研究专家。)

上海作家系列访谈由上海市作家协会协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