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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侯”沈约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李国文  2017年11月13日10:53

“隐侯”是南朝宋、齐、梁时诗人沈约死后的谥封。

这个“隐”字,不算体面,是个具有贬意的谥。那是他早年的文友,后来的帝王梁武帝萧衍所定夺,陛下发话,谁敢违拗,这倒也说明沈约在文学和史学上地位显赫,但他健在时人缘不佳,竟无一位要员,为他辩白一下。历史有时爱开玩笑,将两个不相干的人拉到一起,譬如沈约和萧衍。然后,有了故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沈约体质很差,最终竟因帝王的威风,惊恐而亡。文人被吓,常事,被吓死,罕见。其实,南朝政权更迭飞快,萧齐朝存世只有23年,换了七个皇帝,按这样改朝换代的速度,他是有机会翻案的,可这个萧衍活了八十多岁,称帝四十多年,这样,沈约连平反的机会也等不到,隐侯就这样当定了。

梁武帝萧衍画像

萧衍相当自负,最后,他把自己夺来的江山丢了,他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能说出这种大气之言,说明他最后败了仍不失为一条汉子。他看不上沈约,尽管沈是文坛盟主,自始至终没放在眼里,对其评价不高,四个字,“为人轻脱”。所谓“轻脱”,辞典上的解释为“轻佻”,这是现代词汇,不足说明沈约。此语本出《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轻则寡谋,无礼则脱”,杜预注:“脱,易也”,就知道他心底里对此公的蔑视了。沈约一生,诗写得很好,人做得很差,一是太容易转变立场,二是缺乏最起码的节操,三是自以为得计,总自我感觉良好。凡文人,皆聪明,不聪明,无以成文人。沈约太聪明了,聪明过头,便自作聪明,随风转篷,投机取巧,把持不住自己,是他一生的致命伤。

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因为他的“四声八病”说,为后代格律诗起到规范作用,在南朝文学史上称得上重镇。当下,很多人爱写几句旧体诗,以示学笥赡博,但平仄不通,焉谈四声?八病未除,何来格律?大都经不起推敲,除了五言五个字,七言七个字,没有犯算术错误,余下就无一是处了,遂为识者诟病。萧衍未称帝前,也写诗,称帝后,更写诗,此人甚至不辨四声,颇不赞成沈约主导的永明体潮流,后来篡齐为梁,成就王霸之业,对格律说,“武帝雅不好焉”。这可能是他与沈约积不相能的所在。

图画:沈约与八咏楼

此时为萧齐朝,齐武帝萧赜的次子,竟陵王萧子良,位居宰执高位,是个没有什么本事和才气,却要做出有本事和才气样子的怂包。由于其兄已故,萧赜立太孙萧昭业为东宫。尽管如此,长子继承权和兄终弟及,在理论上都可作为嗣君选项,于是他觉得自己有戏,心中痒痒不已。因而网罗一批文人为他马屁,这也是自古以来无良政客,耐不得寂寞,便附庸风雅,文墨造势,揽求盛誉,猎取大名的通病。那时尚未发迹,诗名平平,文名一般的萧衍,与沈约、范云、谢朓、王融等大腕同游,号称“竟陵八友”。少不了有一点文青式的自惭形秽,也是人之常情。那八位文友,也是看中这支强劲的潜力股,各怀鬼胎,使劲巴结,不遗余力。而沈约与萧子良的诗为友,诗为政的文字交往,也是肉麻而有趣的。

这年,为永明十一年(493),沈约47岁,萧衍24岁。卓有文名的沈约,一向很牛,有理由不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放在眼里。文人聚会,名望是很重要的衡量砝码。沈约凭举足轻重的老牌子,大家不得不高山仰止。有的老先生常常把别人对他年长几岁的尊重,当成是对他文学成就的敬畏,于是产生感觉误区,端一点架子,即使住进医院,还要在病房里端坐着等别人向他致敬,这当然是演戏了。其实,名望这东西,很大程度上是其徒众拱起来的一股虚火。一时的火,不等于一世的火,一世的火,不等于隔代文学史上的火。可沈约太高看自己了,再加上他的士族情结,等于火上浇油。同为八友,其实萧衍与谢朓同龄,王融甚至还小萧衍两岁,但沈约与这两位王谢子弟亲近,热脸相迎,谈笑风生,而疏离萧衍,常请他坐冷板凳。南朝承袭魏晋余风,看重门第,别看萧衍的祖父,为齐高祖萧道成族弟,萧道成篡宋为齐,跟着成为新兴皇族。但在士族出身的沈约看来,不过是刚学会打领带的土豪而已。蔑视的眼光,冷漠的脸色,老先生难免不形诸于色,恐怕是沈约死后得到隐侯贬谥的远因。

谁知长期卧病的齐武帝萧赜,突然病危,昏厥过去,如同死去。司马光《资治通鉴》称这种现象为“蹔绝”,胡三省注解“气暂绝而不息也。”这就是说齐武帝虽死而脉息未断。“竟陵八友”之一的王融,做梦也想三十岁前作公辅的小野心家,竟然“戎服绛衫”地武装起来,矫诏称旨,拥立萧子良。偏偏此刻萧赜回光返照,还问太孙安在?而他钦定的继承人萧昭叶,正被王融挡在中书省,“断东宫仗不得进。”这小子敢养死士,居然创造出来难得的政治真空,问题在于萧子良太过窝囊,名正言顺奉诏在宫内伴驾的他,只消将其老子了结,就此上位,岂不顺理成章?可这个脓包,关键时刻怂了。正在这时,西昌侯萧鸾(萧道成的侄子)适时赶到,率重兵簇拥太孙进宫,谁也奈何不得。萧赜一见他,只说一句话,要他辅太孙登位,然后两眼一翻,死了。于是,王融政变未遂,坐牢等着杀头;萧子良失宠,最后疑虑而亡,竟陵八友,作鸟兽散;沈约、范云等皆外放,逐出建康。只有萧衍成为萧鸾的第一亲信,自此青云直上。

这可让善于精算的沈约,关起门来自打耳光不及。后来,才明白过来,大家在宰相府马屁萧子良的时候,他萧衍已经与西昌侯萧鸾暗通款曲。所以说,为文人者,装傻,是有的,偶尔犯傻,也是有的,真正的傻子是不存在的。老前辈赶紧觉悟,放着眼前这支绩优股,不加大进仓,更待何时。从沈约后来为《萧衍文集》写的长序,为佞佛的萧衍而写那些宣扬佛法的文章,以及赞颂萧衍的诗词看,其卖力程度,可谓使出浑身解数。凡文人,无不清高,但是,凡文人,也无不有一两页见不得天日的历史,中国人讲恕道,不大揭穿罢了。而沈约之流,以为天下人皆不明底里,竟乐此不疲。

最受不了沈约这种变化,莫过于其好友山人陶弘景了。这位茅山道士,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不好好做自己,而偏要做别人心目中的那个自己,总要扮演一个角色,那是多累多苦多不自由的差事啊!最为甚者,这位大文人,连信仰也为迎合萧衍,由道教改为佛门。老兄,转舵太快,是会翻船的。后来,听说沈约吓死了,写了一首特有感情的诗怀念他,“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也为他“轻脱”的一生惋惜。陶弘景,“山中无所有,岭上白云多”,闲云野鹤一个,自然就看淡物质世界。哪里知道这位入世太深的好友,陷进名利场中,不能自拔,也就只好跟他分道扬镳。

公元494年,这年在萧齐国史上有三个年号(隆昌元年、延兴元年、建武元年),这就意味着西昌侯萧鸾,先后弑掉两个萧赜的太孙(郁林王萧昭业和海陵王萧昭文),然后自立为帝,萧赜算是白托孤了。是年冬十月,齐明帝萧鸾即位,沈约这回没有犯傻,赶忙作贺齐明帝的《登祚启》,以讨当局欢心,很快从外放的东阳太守位上,回到京师,任国子祭酒。萧鸾即位后,集中精力铲除齐武帝萧赜残余势力,一口气杀掉他十一个儿子和若干孙子,可谓寸草不留,满朝血腥。萧齐宫廷杀戮结束不久,在位仅四年的萧鸾也死了,他实际上是为萧衍篡齐为梁,清除了障碍。

这一年,齐和帝萧宝融中兴二年(502),沈约觉得他的春天到了。史称:“初,梁武在西邸,与约游旧。建康城平,引为骠骑司马。时帝勋业既就,天人允属。约尝扣其端,帝默然而不应。”沈约一看有门,遂不止一次劝立,以示他多么铁杆效忠。其实,萧衍称帝之心,早已有之,不过故作姿态的矫情而已。接下来,范云也不甘人后,跑去向萧衍进言,萧衍很得意,“智者乃尔暗同,卿明早将休文更来。”也就是说,你们俩明早一起来,我要跟你们探讨改元立国的决定,这两位文人的雀跃之情,竟比马上要登基的萧衍更甚。

沈约对范云约定,你一定要等着我,咱们一同进宫。范云回答,那是当然。谁知沈约邀功心切,起大早先朝拜去了。萧衍一见大喜,如此这般一吩咐,“令草其事”,筹备登基大典。这位明天的陛下,没想到“约乃出怀中诏书并诸选置”,看来,这位文学老前辈,开了整宿的夜车,早就替陛下未雨绸缪,一切都想周到了。萧衍真的被感动了,事后对人说过:“生平与沈休文群居,不觉有异人处,今日才智纵横,可谓明识。”马屁人人会拍,但拍得及时,拍得对路,拍得恰到火候,拍得本主儿通体舒泰,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俄而云自外来,至殿门不得入,徘徊寿光门外,但云‘咄咄’”,显然,被放了鸽子的范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马屁学,要较沈休文略逊一筹。“咄咄”之后,只有认输。盲翁陈寅恪曾云,“最是文人不自由”,这“不自由”中应该也包括这种谁会马屁,谁更马屁的高低上下的较量吧?

萧衍立国为帝,改齐为梁,沈约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皆大欢喜。现在看来,作为帝王,萧衍固然不是东西,然而,作为文人,沈约也不是什么好货。千古以来,“昧于荣利”,是文人难逃的一劫。不过,自负得很的萧衍,给以高官厚禄,并不器重沈约,更不引为心腹;甚至,萧衍认为杀萧宝融陷他于不义,纯系沈约蛊惑所致。因为萧衍称帝后,对于前朝末帝如何处理,杀掉他,还是留条命,颇费周章。按刘宋、萧齐的做法,人身消灭,断子绝孙,这是最干净的。萧衍信佛,不那么嗜杀,想依曹丕篡汉,赐汉献帝为山阳公,给一块封地使其养老送终。他先征求范云意见,范云奸滑,不敢蓦然表态,说陛下容我想想,便两眼看天,装作思考状。在场的沈约,本来好大一个不爽快,竟先征求范云的意见,晾着本老爷子,好在范云识相,把回答的机会让给了他。他身子虽弱,嗓子很亮,那一言九鼎的恶习,腾地就上来了。这也是所有文学老人被人惯出来的臭毛病,麦克风就在嘴边,不说白不说。“今古殊事,魏武所云,‘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南史》称:“梁武颔之。于是遣郑伯禽进以生金,帝(萧宝融)曰:‘我死不须金,醇酒足矣。’乃引饮一升,伯禽就摺杀焉。”

等到萧宝融醉中毙命,萧衍悟过来了,本想当曹丕的他,在历史上仍属刘裕,萧道成屠夫一流,这才后悔不该听沈约的。所以,别看他授以沈约尚书令的高位,并不让他握有实权,参与机要。可自我感觉特棒的沈约,浑不当回事,在其内心深处,甚至认为萧衍能登大位,实际乃他促成,要官要权要地位要面子,呶呶不休。《梁书》曰“自负高才,昧于荣利,乘时射势,颇累清谈。及居端揆,稍弘止足,每进一官,辄殷勤请退,而终不能去,论者方之山涛。用事十馀年,未常有所荐达,政之得失,唯唯而已。”

萧梁立国的天监元年(502),沈约60出头年岁,如果他识趣知足,及时致仕,也就免了以后的无妄之灾。可他,名望,名位,加之还有名利,都热辣辣地诱惑着他,成其政治野心的助燃剂,活跃于官场,应酬于同僚,露面于文坛,唱和于帝王,忙得一塌糊涂,也风光得一塌糊涂。甚至他老娘去世,也是万般无奈地离开建康,回家乡苫块衰絰,这是那时的官场规矩,他不得不从。再说,他的家乡浙江湖州德清,风光宜人,最适合怡养天年了。此时的他,也是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先生了。萧衍亲临吊唁,给了他很大哀荣,其实那意思他也明白,归隐山林吧,写你的诗去吧,可他,两年丁忧期满,来不及地回到首都报到,继续折腾。这样,终于因张稷事,与萧衍的口角之争,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此时,梁天监十二年(513),史载:“初,高祖有憾张稷,张稷卒,因与约言之。约曰:‘尚书左仆射出作边州刺史,已往之事,何足复论。’帝以为婚家相为,大怒曰:‘卿言如此,是忠臣邪!’乃辇归内殿。约惧,不觉高祖起,犹坐如初。及还,未至床,而凭空顿于户下。因病,梦齐和帝(萧宝融)以剑断其舌。召巫视之,巫言如梦。乃呼道士奏赤章于天,禅代之事,不由己出。高祖遣上省医徐奘视约疾,还具以状闻。先此,约尝侍宴,值豫州献栗,径寸半,帝奇之,问曰:‘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出谓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帝以其言不逊,欲抵其罪,徐勉固谏乃止。及闻赤章事,大怒,中使谴责者数焉,约惧遂卒。”

人贵在知止,沈约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做不到止,就这样活生生地给吓死了。

文人至此,不亦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