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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与杨承祖先生的交往点滴

来源:文汇报 | 陈尚君  2017年09月22日08:17

杨承祖先生留影

为杨先生特制的《杨承祖文录》校读本(非正式印本)

先生开朗健谈,凡学人造述之得失,同人荣悴之往事,皆有述及;至感念时政,每忧形于色,任气慷慨,呜咽叱咤,时露英雄本色。先生专攻有唐,用力既勤,收获亦丰。于作家研究,则从系年、年谱入手,继而展知人论世之评。

今天上午刚到办公室,就接到陈鸿森教授从台北打来的电话,告杨承祖先生今天凌晨走了。真感到很意外,震悼不已。虽然已经年近九十,但杨先生身体一直很好,八十以后还常作长泳,且常说唱戏为祛老延年之方。最近一次见到他,是2012年5月在逢甲大学开会,他做专场主持,单身一人从新北搭高铁南下,全无八五老人之衰容。本来台大同人已经确定近年11月4日为他举办寿开百龄的庆生会,我也收到邀请,何料遽尔如此!

杨先生是湖北武昌人,生于1929年。抗战间随父入川黔,后就读于湖北师范学院。渡台后,复就读于台湾师范学院,本科论文为《元结年谱》。复入台湾大学,师从郑骞教授,以《张九龄研究》获硕士学位。1960年起任台湾大学讲师,1966年任新加坡南洋大学副教授,1974年任台湾大学教授,直到1990年退休。此后又曾任教于东海大学和世新大学。主要著作有《张九龄年谱·附论五种》(台湾大学出版)、《元结研究》(“国立”编译馆出版)及论文数十篇。他之治学从秦汉经子到近代剧曲皆有涉及,要以唐代文学为中心。因尊崇张九龄、元结一派人物之为人、为文、为政,于诸家用力尤勤,大抵先穷尽文献为诸人编订年谱,复梳理作品以求其思想旨归与文学造诣,用力既深,发明亦多。

杨先生是台湾唐代学会的发起人之一,为台湾研究唐文学之典范人物。自1990年首度率团参加此间之唐代文学年会后,尤看重两岸之学术交流,我与许多同辈学者,都曾得到他的指点。虽年事渐高,不能渡海,仍吩咐门生后学多作交流。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首次论文结集,慨允首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希望有更多学人理解他的学术理念与追求。尚君不敏,受嘱为序,数月前黾勉草就,敬呈先生清览,幸获俯允。本望两月后到台北面贺嵩寿,不期先生遽归道山,聆教竟成绝响,隔海遥祭,伤恸何如。谨遥奉挽联,以寄悲悼:心存乡国从武昌到台北雾岭云山家万里,志兴正学治次山与曲江文章道德足千秋。

谨以草成之序,不作改动,交付《文汇学人》首度发表,表达我与此间唐代文学学会同仁对先生之景仰与哀悼,也希望两岸有更多学者了解先生之志业与成就。

陈尚君谨识于2017年9月5日

《杨承祖文录》序

岁庚午秋,初识承祖先生于金陵。时两岸初通,往来尚疏,适南京大学承办第五届唐文学年会,邀请台湾宿学耆儒近廿人与会。是年先生方自台湾大学引退,受聘东海大学,任中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因擅治事之能,群推先生为领队,事无巨细,一皆亲为;与大陆学人无分长幼,咸殷接以礼,绝无倨傲,谭艺论文,出言雅训。尚君方出道未久,位仅讲师,先生主动接谈,论学无倦,且示自作数文以为切磋之资。今犹记者,一为评本师朱东润先生《杜甫叙论》,以不同立场讲读,每有作者欲言而不能尽言者,先生淋漓道出,力透纸背,诚感有识。另一为《杜诗用事后人误为史实例》,所论凡四事,一为王季友“卖屩”事,因杜甫《可叹》诗有“贫穷老瘦家卖屩”句,后人遂以为王曾卖履市井,先生认为此乃用后汉刘勤卖屩典,赞美王守道食贫而不改其志,初未必实有其事;二论裴迪未任蜀州刺史,裴氏在蜀事迹,仅杜甫三诗可考,杜称裴为“游子”,以何逊比况,先生因考裴实佐幕于蜀,纠正《唐诗纪事》误读之失;三订杜甫“卖药都市”之讹传。卖药之辞既见于早岁《进三大礼赋表》,复见于晚年之《苏大侍御访江浦赋八韵记异》,冯至著《杜甫传》,屡以此为言。先生则认为此用东汉韩康伯“卖药洛阳市中”故事,初非写实;四则讨论“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两句,先生排比二人与杜甫行迹,认定此非纪实事,而系用古今事相映而故作狂语,不可呆读。前此我也曾撰文讨论杜甫晚年行迹与生计,不免多犯此病,读此真如醍醐灌顶,醒人神智。此我识先生之始也。

其后来往渐多,晋谒亦频,因会议曾晤谈于北京、上海,造访则数度餐聚于台湾大学内外。先生开朗健谈,凡学人造述之得失,同人荣悴之往事,皆有述及;至感念时政,每忧形于色,任气慷慨,呜咽叱咤,时露英雄本色(先生业余习国剧,工老生,言谈间亦可体会)。尚君曾客座台中逢甲大学,先生时来电话讨论赐教,受惠实多,或刊新著,辄签名赐示。尚君执教香港时,得周览台港及南洋书刊,有见先生论著皆复制保留,因多悉先生之往事与性情学识,虽年隔二纪,地居两岸,绝无隔膜生分之感。

先生为湖北武昌人,生民国十八年己巳,少年即遇国难,倥偬西行读书;既冠,复侍父迁台,虽历经艰困险阻,向学之忱,始终未变。晋学于台湾师范大学及台湾大学,历参名师,受教于许世瑛、闵守恒、台静农、郑骞诸名家,开阔胸襟,积累学识,掌握方法,提升境界。始任教于二省中,后讲学上庠,先后任教于台湾大学、南洋大学及东海大学,治学则上起秦汉经史,晚至近代剧曲,尤以李唐一代为专诣,授课著述,多有可称。就我所知,尤应揭示者厥有二端。

一曰接续传统而具世界眼光。先生幼读诗书,长治国故,接续正学,温厚醇富。中年曾得缘参访美、加诸名校,历时三月,考察华文教学,周访西方汉学家及旅美华裔名宿,复经欧洲诸国,参观各博物馆、美术馆,感叹“访古观风,触目兴怀,于人类历史文化之兴衰演递,儆省之余,感慨系之”,即认识欧美文明之先进,由比较中加深对中华文明之体悟。本书收《课前示诸生》,仅数百字短文,就传记文学立说,肯定西学“配合文字与社会之变迁,适应文化之潮流”,更强调本国传记所见“作者之志趣精诣、笔法匠心”,认为“文章者无论新旧,美者斯传,学术何分中外,惟善是归,现代西方新传之法,固当择从,吾国传统史传文学,亦应重视”。此种精神先生坚持始终,故能持论平允,见解通达,精气贯畅,文识具美。

二曰心存家国,志兴正学,尤关注两岸学术之互动激励。先生受学始自大陆,成于祖国台湾,心萦两岸,未曾或忘。方1955年撰《元结年谱》初成,即闻南京孙望教授刊布《元次山年谱》,每以海阔天远无从阅读为憾。至1964年台北世界书局翻印,立即通读,彼此得失,渐次讨论,1966年撰成《元结年谱辨正》,刊《淡江学报》五期,是两岸对峙年代罕见之学术讨论。至1990年秋,先生到南京,孙先生恰于是年归道山,此曲终成绝响。当时先生曾交我人民币百五十元,嘱代东海大学图书馆购买全套《复旦学报》,知其关切大陆学术之殷。既办妥,偶缺数期则以箧中私

存以益之。无如其时两岸邮路初开,尚多阻阨,所寄杳如黄鹤,常觉愧对先生。先生为中国唐代学会创始人之一,更热切于与此间研治唐代文学者交流切磋,若我之晚出茫昧,曾得先生指点,受益为多。

本书收先生重要论著,凡分三编,曰《唐代文学与作家研究论著》,曰《其他经学文学研究论文》,曰《附录》,录专著、论文、杂文凡五十篇,遴选严格,精义纷呈。尚君略作披览,启发良多,不能自专,愿述所知。

先生专攻有唐,用力既勤,收获亦丰。于作家研究,则从系年、年谱入手,继而展知人论世之评。凡为杨炯、孟浩然、苏源明、李华、武元衡等系年,张九龄、元结两家年谱尤称誉学林。所考诸人,多服勤王事,体恤民瘼,倡复古道,秉志耿介,文学成就亦各造时极,有先生之人格寄意存焉,读者当不难体会。诸谱皆循古例,以文献为依凭,立言慎重,结论妥恰,纮纲大备,细节粗陈,皆足可传世者。继而分析人物,评骘得失,无不抉发幽隐,各中肯綮。如论杜甫东川行走之真相,前人仅见其辛苦周折,于诸诗则难得确解。先生从大处着眼,由安史乱后朝廷人事变化及关涉杜甫至深者房琯、严武二人切入,房琯既贬,严武谋进而求宰辅,退而据剑南,杜甫两入其幕,参佐实多。当严归朝时,杜则“替他留意旧属,随时掌握东川的情况”,“是房、严集团规图剑南的一种布置”,此似尚存猜测。然文中分析杜与章彝诸诗,《桃竹杖引赠章留后》儆其跋扈,《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复言心境萧瑟,去住无聊,从“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诸句,更读出杜之遭猜忌忧疑,杜代王阆州论巴蜀安危表,对两川形势洞如观火,使严武再镇蜀即杖杀章彝,邀杜甫入幕,皆可得合理解读。其《由天宝之乱论文人的运遇操持》亦有寄托存焉,对陷伪诸人之人生蹉跌及心理反省,分析尤入木三分。论张九龄,既知其出身卑寒,且来自岭南,身体羸弱,而刻意自强,更揭示其建立进取之不易,所倡尚文守礼、推贤慎爵,坚守儒家为政之道最为可贵。其论元结政治思想之迁变,逐次分层论列,既见其早年之无政府主义,复见其对小人窃弄国柄之殷忧寓讽与清君侧之激烈主张,既乱则对王政得失有别端反思,预见藩镇拥兵终成国之大患,且流露君主若“荒昏淫虐,不纳谏诤”,自应谴责,“稍露一夫如纣可诛的隐意”。此种揭示,确属深刻而敏锐,将元结提到唐思想史上之特殊地位,不仅一般所认知倡复古道、关心民瘼也。风檐展书,古道可鉴,表彰风烈,心追力仿,于此亦足知先生之理想人格与道德寄意焉。

其次则为经学、文学诸作,尚君不敏,不能尽得领悟,然有特殊欣会者。如论“风诗经学化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则就风诗本有之民间意味,经汉儒解读,造成附会史事、颠倒美刺、破坏情诗、抹杀风趣等不良影响,举证皆极丰沛,又从裨益政教、端正倾侧、塞抑谐趣、造辟新境诸端加以讨论,明示其造成中国后世文学特殊面貌之别具作用。《柳永艳词突出北宋词坛的意义》一篇,则参据历代对耆卿艳词之贬斥,及近世因西学观念改变而表彰情色书写之偏颇,考察柳氏艳词实渊源有自,更揭柳词大量书写男女裸裎,欢情交会,侧艳冶荡,燕婉淫轶,不赞同道学家之谴责,也不附同今人之拔高,认为时风所趋,为北宋词坛之特殊风景,臻极而致雅人不满,世乱更引举世反省,立说通达如此,更见其学其识。其他不多举。就尚君所知,五十年代台湾有识者倡守护文化,故国学传统、经学立场得完整保存,后留学欧美者多归,更以西学之通达与科学沾溉学林,新旧交集,学派纷呈,旧学既得变化,新知更得孳乳,学有主见,人各不同,然根柢未移,故气象常新。读先生所论所述,更增感慨。

《附录》所收凡序三、学人传悼六,另《课前示诸生》及自传。此虽皆短文,然回忆业师旧友,追述往事鸿迹,无不弘明师道,记录交谊,文辞简峻,意味隽永,出语冷静,情感内热,知先生重情义而知礼序,善文辞而守大节,再三讽读,回味无尽。

五年前台中逢甲大学唐学会年会,尚君幸得躬预其盛,先生年届期颐,孤身南行,主持讨论,谈说风生,妙见迭呈,信邦国有光,仁者长寿。今承《文录》编者传先生雅意,嘱尚君为序以弁端。尚君虽曾受知于先生,然为学荒疏,未窥先生志业之十一,海天辽夐,更罕遇机缘叩门问候请教。幸承见委,乃勉力操管,穷搜所知,略述所感,谨此向先生求益,亦顺此遥贺先生嵩寿无涯!

丁酉仲夏,慈溪后学陈尚君谨识于沪寓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