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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羽不计肥瘦,但求抒发;闲里偷忙,余勇可嘉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木子吉  2017年09月13日08:25

回答者:韩羽 提问者:木子吉 时间:2017年9月

简历

韩羽,山东聊城人,1931年生,1948年参加工作,河北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有《读信札记》《韩羽画集》《韩羽杂文自选集》《信马由缰》等,美术作品分别编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之《国画卷》《书法卷》《漫画卷》《插图卷》。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国漫画金猴奖成就奖,全国封面、插图优秀作品奖。担任人物造型的动画片《三个和尚》获文化部奖、电影金鸡奖、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丹麦国际童话电影节银质奖。担任人物造型的动画片《超级肥皂》获电影金鸡奖、全国影视动画节目展播一等奖、人物造型设计奖。

1 您近期出版的新书《画人画语》集多年作画的回忆与杂感,是想通过在绘画中寻寻觅觅的一生表达人情世事的道理吧?

绘画中的“寻寻觅觅”,也就是前些年常常说起的“摸着石头过河”,说句吓人的话,弄不好有时还会碰上“鬼打墙”,走了大半夜,绕着坟头儿转圈儿哩。我就没少绕着坟头转了圈儿。

《画人画语》跋语中有一段话:“画理,无非人情世事之理。人情世事之理,终又不同于画理。能将两者打通,则大有说道。换言之,欲使‘画中物象,画中义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话说得简略了些,借此机会再补充两句:一幅好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固然具备诸多因素,最关键的是善于随机应变、因地制宜地突破其所受制于时间、空间的局限。对此,绘画技法难奏其功,必须借助外力,像磨刀必须用磨刀石,“砥砺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也就是古人说的“功夫在诗外”。

2 您设计人物造型的动画片《三个和尚》是几代人的童年记忆,曾获许多大奖,请谈谈这部动画片的创作初衷。

我们的初衷是拍摄一部动画片,告诉孩子们,自私自利不仅损人,也不利己。编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最好是家喻户晓的一句话或一件事,也就是“就近设譬”,“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

导演阿达提到“三个和尚没水吃”这句民间谚语,我们觉得有意思,从“没水吃”到“有水吃”,大有文章可做,有故事可编,恰好符合我们拍摄影片的初衷。把一句抽象的话编成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并不是一蹴而就,其间问题相当多,不断地出现“拦路虎”,不搬掉它,整个故事就会泡汤了。我现在仍记得,阿达、包蕾、我关在一间屋子里,包蕾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阿达绕着桌子一圈圈地走来走去。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又又一天过去了,你看我,我看你,抓耳挠腮,笑而似哭。应了一句古语,“置之死地而后生”,三个臭皮匠终于将那“拦路虎”搬掉了。

弹指一瞬间,《三个和尚》从首次放映到现在已是三十七个年头了,两个搭档阿达、包蕾也已辞世近三十年了,想来仍然像是昨天的情景。我们争论时,阿达总是笑嘻嘻地说:“老韩,我可以想象得到,你将来一定是个固执的老头儿。”他遽然去世,我的挽联可证当时心情:

“日间谈艺,晚间谈天,塞北江南,同憩同游,音容宛在,揪发半晌尚疑梦;

去年悼师,今年悼友,和尚将军,一在一故,造物忌才,棰胸中宵怒詈天。”

3 您那个年代和现在的创作环境相比,有什么变化?

我把清人龚自珍的诗句改了两个字作答,“避席畏闻文字狱,作画都为稻粱谋”。上句是说随着“四人帮”的倒台,这种日子已经过去了。下句是说,像我这八十几岁的老头儿,手还没颤,还能握笔杆儿,随心而写,随意而画,很知足了。

4 您的漫画多而杂,人物造型夸张,看起来简单,又模仿不出来,几十年一贯保持着荒诞天真的妙趣。《景阳冈武松打虎》《红楼梦人物》《韩信月下追萧何》等等,这些小说和历史上的人物都经过您笔下演绎,呈现出令人忍俊不禁的别样神采,这是怎么得来的?

说来稀松,我这是用了画漫画的思路。比如我画宋江,是两个宋江在打架,一个是“官气”的宋江,一个是“匪气”的宋江。题跋是“宋江身上有‘匪气’,也有‘官气’。由于‘匪气’,上了梁山,由于‘官气’,下了梁山。”洋洋洒洒一百二十回的《水浒传》中的宋江之所作所为,不就是这个自己在打那个自己么?最终是“官气”的宋江打败了“匪气”的宋江。不同的是书上的宋江是一个,我画上的宋江是两个。

《水浒传》和《金瓶梅》中都有西门庆。《水浒传》里的西门庆被杀死了。《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仍然活着,一直活到恶贯满盈。到底应该被杀死还是应该活着,阐释个中道理的应该是书评家。书评家责有攸归再正常不过,惟其太正常了,反而索然无味。我谢绝了书评家,让西门庆自己来说。一个活西门庆和一个死西门庆耍开了贫嘴。活西门庆说“在《金瓶梅》里武松为什么杀不了我”,死西门庆说“在《水浒传》里武松一刀能杀了我”,最后还甩出一句,更掷地有声:“谁不说杀得好,杀得解气”!你说西门庆逗不逗,为何逗,就一点:语言错位。

读古书,有时也会发现古人的好玩处,这就是作画写文的好材料。“淝水之战”时的谢安与人正在下棋,前方忽然来了报捷书。《世说新语》是这样写的:“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再看《晋书》,又是这样写的:“既罢(棋),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

两本书两样写法,一是“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一是“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

无论单读哪一本,都只能看到半个谢安,只有把这两本书合在一起,才会看到一个完整的谢安。这个谢太傅太会做戏了,不止瞒过了棋客,还瞒过了《世说新语》的作者。对不起,说来说去有点王婆子卖瓜了。

5 现在的绘画艺术领域中,民间传统的一些艺术表现形式在慢慢流失,愿意学习并传承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比如说年画、庙里的壁画,甚至烟盒或者糖纸,您怎么看这一现象?

民间艺术是否还有生命力,我有一事实为例,比如年画,过年时门上贴的门神等不算年画?依我看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更像是画儿。农村里过年时门上不贴门神,就显得不那么红火了,就像现下开大会必定贴大标语一样,因为它已经和民俗联结在了一起。拿我来说吧,打小时起,每逢过年,一边吃着包子、年糕,一边端详那门上的门神,我瞅他,他瞅我,津津有味乐在其中。以己度人,大概别的孩子也有我之同感。多年后,“文化大革命”了,扫“四旧”了,门神属于封、资、修,当在被扫之例。举国上下,摩拳擦掌,翻新倒柜,犁庭扫穴,论彻底,真真地掘地三尺了,我暗自慨叹从此和门神“拜拜”了。十年“文革”刚一结束,我回乡过年,在集市上闲逛,忽地眼前一亮,在地摊上又看到久违了的门神爷,“春风吹又生了”。要知道窝藏门神爷可是对抗“文革”的大罪过呀,能让人豁出身家性命,可见门神在人心目中的分量。

至于您说到的“愿意学习并传承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是何原因?八成是没有兴趣。有所发现有所获得才有兴趣。

6 对于艺术品的投资和收藏,一拥而上,愈演愈烈,对这现象您怎么看?

收藏,就是把喜爱之物通过各种手段聚拢一起隐蔽起来。比如藏书、藏画。还有藏人的,比如藏娇。说难听些,其实这也是人的私欲的膨胀。小打小闹,偶尔为之,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如若明火执仗,大动干戈,动静闹大了,人们就侧目而视了。我家乡聊城一杨姓人家之海源阁,藏书甚丰,与江苏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并称“南瞿北杨”,不止在清代,乃至在中国藏书史上都值得大书特书。历经战火,早已焚毁,改造开放后,重新仿建,成为聊城的文化景观,就连我们这些八竿都打不着的人也与有荣焉。从杨家藏书一事看出了什么?小中见大,看出了私家行为的爱书藏书竟关乎着民族传统文化的源远流长。无可否认,收藏者形形色色,动机不纯者、图财牟利者固然多有,而爱之珍之不惜身家性命者何可言无。始于“私”而终于“公”,其收藏家乎。

7 对于现在很多热爱、学习绘画的孩子,他们专业学习的起步更多的是西方素描而非国画,您对他们有什么寄语?

读武侠小说,常看到一句话:“十八般兵器,件件精通。”可武侠手中拿的仅是一件,或刀或剑、或枪或棒。既如此,何必多费力气再习练那十七件呢?这就牵涉到无论练功或是做学问的辩证法、专与博的相辅相成了。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会明白应不应该学习西洋素描。

或谓,西洋素描是以客观的科学思维,做到对形体结构的准确理解与描摹。中国画是写意画,在艺术创造的整个过程中都是借助于“想象”成分,两者如冰炭,合则两伤,离则双美。这道理似乎难以辩驳,然而我们还有一句古语,“相生相克”。“相克”的背面还有“相生”哩,这句话似乎也难以辩驳。

8 您已年届八十七岁高寿,身体怎么样?您同时代的朋友有很多著名人士,平时有什么交往?

无论是长辈平辈或小辈,互相交往,最好是随随便便,无有索求,其淡如水。提到文艺界前辈们,虽已久离人世,其只言片语一颦一笑仍时时浮上心头。

每出差路过北京,为了方便,总是把随身物件寄存在车站之小件寄存处。但很麻烦,有时要排队。诗人艾青的家搬迁到了北京站附近。这下好了,一举两得,既看望老先生,又可顺便把物件存放他家里。有一次,艾公愿我再多坐一会儿,看我急着要走,说“你放下东西就走,把这里当小件寄存处了吧”,我心中一跳,竟被他猜中了。这本是玩笑话,可这玩笑话,歪打正着。

电影艺术家孙道临劝我镶牙,告诉我他认识上海华东医院里的一位镶牙大夫,还写信说:“把牙镶好,好好地咀嚼人生。”

一看到华君武的经典漫画《误人青春》,就会想起“文革”前的一次漫画座谈会,一位老先生翻来覆去车轱辘式地发起言来,华老苦笑,悄声对我说:“你见过老头儿撒尿么?”

和方成老哥去聂公绀弩家中串门,谈话间,聂公打起盹来,周颖先生指着聂对我说:“你画个老头儿打扑克,打着打着,牌掉到了地上,睡着了。”

漫画大家方成健在,百岁老人。当年在北京城里无论路远路近,总是骑自行车,对人夸耀说:“我这车的好处是上车就有座。”那时北京的公共汽车上人挤人,往往没有座。

9 您经常锻炼身体吗?平时怎么养生?

方成的养生方式最好,是一个“忙”字,他有一句名言:“我整天忙得连生病的工夫都没有。”

10 退休在家,时间是属于自己支配的,谈谈您对“闲”的看法。

“偷得浮生半日闲”“将谓偷闲学少年”,看来“闲”是偷来的。“闲”从何处偷:“闲”从“忙”中偷,故曰“忙里偷闲”。

除了偷来的“闲”,还有无所事事的“闲”,虽是同一个“闲”字,个中滋味却大不同。

不说偷来的“闲”,说说无所事事的“闲”。

我姑姑的婆家爷,我叫他老姑爷爷,老得弯腰驼背了。不缺吃、不缺喝,按说应该颐养天年了。可是不,整天价背着粪筐捡粪。家里的人嚷他:“你就扔掉粪筐粪叉吧,地里又不缺你这泡粪。”他也嚷:“知道不,手里不攥个物件,空得慌。”我那时小,不明白个中道理,现在明白了,老姑爷爷是闲得难受。散文大家袁宏道就说得有声有色而且有点吓人:“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诗人杨万里说得轻松:“闲看儿童捉柳花。”固然诗意盎然,但不能细想。一想到“日长睡起无情思”,就泄了气了。你看这百无聊赖多折腾人,化解之法就是将那“忙里偷闲”颠个过儿再“闲里偷忙”。所以老姑爷爷要背起粪筐拿起粪叉来。

陶渊明“园闾多暇”,大概闲得难受了,不拿粪叉,拿起笔杆,写了篇《闲情赋》,从此多事,使后世的文士们忙个不停地为之辩解。

其他的隐逸高士如严子陵、张志和等,也未必不闲得难受,像是商量好了的,钓鱼去。不和人斗了,去和鱼斗。

记得刚刚离休时,长出一口气,可不再按时上班了,可要好好地玩玩了。狠狠地玩,往死里玩!逛公园、逛商店,听邻居骂街,看小孩打架。头几天还可以,渐渐地心里空得惊慌了。仰天长叹,日子长着哩,怎么打发呀?诚哉,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长。于是又攥起了笔杆。人们笑我:“你不是说过,只要一离休再也不拿笔杆了么,怎么说话不算数了?”我也觉得这是有点犯贱。

11 您现在还创作吗?除了绘画还有什么兴趣爱好?

不下棋,不玩鸟,不养花,唯喜看光碟。什么是宝贝?依我看光碟就是宝贝。不说别的,只说看戏。在先前,马连良、谭富英、梅兰芳、张君秋……你能随便看得到么?可现在,往床上一躺,一按DVD机电钮,想让谁唱,谁不敢不唱,众多大腕,侍候着我一个人,比得上慈禧太后了吧。

12 您喜欢看什么类的书?

因从事绘画创作,读的书大多是文史类。

13 对财富您怎么看?

财富,再说直白些,就是钱。对“钱”看得最透的是鲁褒,他写过一篇《钱神论》,将“钱”剥皮剔骨,穷形尽相。你看这钱,“无远不往,无深不至,无位而尊,无势而热”,厉害不厉害?“忿争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威力大不大?一言以蔽之,“四时行焉,百谷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振贫济乏。天不如钱”。有如《庄子》说“圣人之道”一样,善人不得“钱”不立,恶人不得“钱”不行。老百姓说得更直白,“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乎钱乎,非神而何?

然而钱与人的关系有点像是男女搞恋爱。独占时则爱,遭弃时则恨。钱也如是,腰缠万贯财时视其如“神”;一文不名时则呼其为“贼”了。不闻戏台上或书本上之所说:“床前黄金尽,壮士无颜色”,“可恨为阿堵小贼所困也”。

钱既“神”而又“贼”,弄得人也六神无主了,一忽儿“人穷志短”,一忽儿“财大气粗”。孟夫子看不下去了,让人挺起腰板来,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孔夫子的体会则是“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您问我对财富(钱)的看法,我请孔夫子回答:“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但更要牢记的是不要因“欲”而损及人的品德。所以孔夫子又说:“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对钱财,应取之有道,不要歪门邪道。

14 您认为自己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我的最大成就,就是实现了毕生所愿从事的事业——画画儿。

我是个美术老兵,但不是正规部队的,是散兵游勇。今年出了一本画册,上有几行字,算是八十七岁自述:

“挥毫弄墨,涂涂抹抹,忽焉兴奋若狂,忽焉嗒然若丧。不计肥瘦,但求抒发。为公乎,未敢言是;为私乎,亦不尽然;

前人有言,堪可对号:屡败将军,空挣猿臂,厚颜老女,犹画蛾眉。不待人笑,我先自笑。转而又想,小车不倒照常推,余勇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