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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拜妮创作谈:你究竟去过杭州没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顾拜妮  2017年06月20日18:02

【作者简介】

顾拜妮,山西人,生于1994年秋。十四岁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见于《收获》《山花》《西湖》《鲤》等刊,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

【创作谈】

你究竟去过杭州没有

文| 顾拜妮

我去过杭州,我感觉自己去过,但对这件事情非常模糊。去做什么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我完全想不起来。有一天整理钱包,发现里面有张从杭州回来的机票,除了杭州的,还有去深圳的,去桂林的,去厦门的。反正能顺手扔的我一般都扔了,当时没扔的就都留下来了,后来也没再专门去扔,觉得麻烦。我没看错,确实有张机票上写着杭州,大概两年前。我到处问人,我说我去过杭州吗?问了几个可能知道我两年前行踪的家伙,都说不清楚。有个朋友说,那你看见过西湖吗?我说没有,我很少去这些名胜古迹。即使真的见过,我也不一定知道那就是西湖,以为就是一汪水,和所有的水没有分别。他说,你究竟去过杭州没有?我要是知道就不问人了,如果去了,我他妈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件事情让我很想写一篇小说,我写小说的动机大概都有点类似这种情况,可能就是一些非常琐碎的事促使我写成一个小说。我确实经常失忆,尤其是对名字名称一类的东西。包括我听过的歌,读过的书,喜欢过的人,都会被我忘记。每次和不太熟悉的人聊天会很尴尬,能谈论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聊电影我想不起来电影的名字,经常唱歌也记不住歌词。

我读书非常慢,慢到让人发指,因此阅读量非常少。每个跟我关系还不错的朋友都会劝我,你要多读书啊。常常这个时候我都会有些难过,我说好。但是我没有办法,只能按照自己的速度一点点来。有一次我跟陈鹏开玩笑,我说我可能有阅读障碍,但我仍在努力,属于身残志坚那种。我读几页书通常就会陷进自己的想法中,甚至每一行每一个字,我的大脑里仿佛有一套系统,会同步翻译成自己的语言,有利有弊。在阅读这件事情上不太愿意辩解,毕竟这么解释很狂妄,宁愿别人认为我是不用功,不过我也的确不算用功的。我写小说同样很慢,尽管一直在写,我不属于勤奋的人,但也不想太懒。

由于慢,写一篇小说所消耗的时间比较多,时间会拉长。跟阅读相反,写小说的时候感觉更像在阅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结尾走向何处。完成一天的任务后,我会和读者一样期待后面将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不知道第二天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而小说的走向会受我心态的影响。一般我会先有一个大纲,属于开放式的那种,《金鱼》这个小说的结尾我同样没有料到会是这样。我知道如果出现一个女人,她会叫余小凤,但我不知道余小凤和叔叔的故事原来是这样。

《金鱼》回忆了一个1983年的故事,也不算严打期间的故事吧,严打可能还未正式开始。我也不知道叔叔究竟算不算被冤枉,很模糊,他似乎是无辜的,但我从来不觉得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是无辜的,包括我自己。但不代表我不会为这种历史的决定感到心痛,不会为叔叔的遭遇感到难过。这种模糊类似“你究竟去过杭州没有”,我不相信板上钉钉,不相信唯一的东西,这是小说吸引我的一个原因。

小说结尾,叔叔问“我”是否相信人会迷失在时间里。“我”问他怎么迷失的,他说不知道,但是你会觉得自己的精神特别轻,像一片羽毛,可能比羽毛还要轻。“我”问叔叔这算不算一种幸存,他说也不是幸存吧,然后他把自己或者所有这类“迷失者”比作一条或一群脱离轨道的金鱼,他们偶然游到了时间的另一面。

这个结尾的出现来源于我对时间有种特殊的体验,上大学之后看到一些资料才意识到那可能是一种“病”,这种病多数在儿童时期发作,长大后自愈。我上网搜了很多相关的信息,这种病叫爱丽丝漫游综合征。就是长时间观察一样事物会突然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一样,身边的事物会忽然变大或变小,是在病人的时间感、空间感和身体影响被扭曲的情况下,发生的人格解体、体象紊乱、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发生改变以及其他妄想或错觉。发生空间扭曲的患者还比较常见,但我的空间没问题,是时间流速改变了,至今没找到更多与此症状相关的资料。

小时候觉得很可怕,眼前的人突然像快进一样,时而又会变得非常慢,像机器人。这种感觉会突然而至,以前总担心过马路会被车撞死,因为发作时肉体会变得非常迟钝,声音变得遥远。第一次发作是七八岁的时候,一个早上,当时我躺在床上,数窗帘上的熊猫和丹顶鹤,忽然感觉自己掉进一个漩涡里。每次发作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自己的感觉。有时候一堂课上完了我都没听清老师说了些什么,我妈以前不理解,认为我就是不想好好学习。每次发作都会感到绝望和痛苦,那种绝望不是你主观意识到的,没有具体原因,就是一种身体里很原始很本能的情绪。一些人会说,那不是很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你不会想玩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二岁,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没有再出现过。不久后我开始写小说,当然了,这两者没什么关系。

《绥安山下》改编自《阳羡鹅笼》,最初的动机是因为在一篇访谈中看到曹寇推荐赵志明写这个故事,我看完很感兴趣。2016年9月份在北京碰见曹寇,有一天去吃饭的路上,我问他小明最后写了没有,曹寇说没有吧,我说我想写。他说,写吧。然后回来后我就写了。

这个小说我没抱太大希望,责编看完问我这么写跟谁学的。我说我没学,自己写的。以前看过一些别人改编的故事,类似改编《聊斋志异》、唐代传奇这种,有些不错,但多数改得都太硬了,甚至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并不是我想写的。责编说这个小说有点类似《唐诗解构》的写法,我没有看过《唐诗解构》,只是想试试这个小说这么写到底好不好。

接下来我很可能会写一篇小说,叫《你究竟去过杭州没有》,去没去过已经不重要了,但是这种模糊的模棱两可的最能打动我。

【评论】

鱼缸与海洋:顾拜妮小说印象

金理、吴天舟 |文

《金鱼》中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当“我”在叙述叔叔的故事时,这个叙述者表现得非常奇怪。“我”明明和叔叔不太亲近,甚至有些怕他,二人之间大概不会经常有充分的交流,但“我”却将叔叔的经历娓娓道来,甚至连根本不在场的细节都巨细靡遗地予以呈现。当然,叔叔留下了一本日记,但鉴于“我”所描绘的上述隐秘细节如此生动,我们不免怀疑,在这些描述中,有几分是出于日记朴素的实录,又有几分是经由了“我”所充填的虚构。然而,纵使“我”有理解甚至“再造”叔叔的冲动,但叔叔的形象却依然是不清晰的,如雾里看花,如创作谈中顾拜妮所提及的“模糊”。或许,在作者看来,这层“雾”非但是客观存在,也是无法穿透的,如果谁宣称能够看清、指认“唯一的东西”,那简直是一种狂妄。

这层“雾”也存在于叔叔和他的世界之间,如保护的中介。个体如何面对非理性的暴力和人生的荒诞?叔叔选择的方式是让自我“迷失在时间”,在“肉体的知觉变得迟钝”甚至“麻木”的时候,精神就会变得“特别轻,像一片羽毛”,仿佛“一条脱离轨道的金鱼,偶然游到了时间的另一面”。——也许这是人在无法选择的处境中“不得不然”的作为。但顾拜妮特有的“模糊”又开始发作,她既能体谅叔叔的作为,却又似乎有所疑惑,这样的闪避方式真的管用吗?会不会有后遗症?于是我们赫然发现“金鱼”这一辩证的意象似乎还有另一重寓意:“圆形的鱼缸会使金鱼的眼睛失明。”在“政治无意识”的遏制下,置身于意识形态中的个人往往意识不到意识形态的强制性,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做出闪避、逃逸的选择,从而将想象性的关系误认为真实。

其实与叔叔相比,我们更感兴趣的还是“我”。同样是写“叔叔的故事”,我们不免想起文学史上王安忆的经典之作。那篇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在拆解叔叔的谎言时,对自己也感到失望;在叔叔面前“我”无法置身事外,“我”并不能自外于叔叔的困境。也就是说,“我”一方面在审视叔叔,同时也“抉心自食”。这道反身自省的力量,在顾拜妮处却遭到了明显的弱化。此外,“雾”的客观存在甚至无法穿透——即便我们先承认这是事实,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个体可以作壁上观?王安忆在小说中采取了后设叙事,但拆解的同时就意味着锲而不舍地追问,用理性去照亮那层迷雾,哪怕一次次的追问和照亮只是耗费精力,犹如西绪福斯。想起加缪,《金鱼》中的葬礼以及叔叔描述的刺眼阳光,都可以联系到《局外人》。《局外人》有很多种读法,倪伟教授给他的解读文章起了一个标题——《向这个世界的冷漠敞开心扉》。

《绥安山下》可以视为顾拜妮多少显得旁观、不“敞开心扉”的叙事立场的缩影。在这则改写的传奇故事中,主人公许彦路遇四位精怪。他眼见他们各显神通,反复上演着背叛与被背叛的连环套。可仙凡终归有别,许彦所能做到的除了惊诧,便只有发出几声不痛不痒的调侃与喟叹。热闹散尽,“一路上回想所闻所见,许彦犹如做了一场大梦”。奇遇到底乃外物,“回家和李圆好好过日子”才是生活的正宗。这或许也正是顾拜妮在面对他人往事时所难以真正深浸的原因。毕竟,“1979对我而言只是个数字,我没有更多的感触,当时的我连受精卵都还不是”,又凭什么要——也何以可能对叔叔的体验感同身受,甚至去对该事件及其历史意义付出超越性的伦理承担呢?其实,我们也不必对顾拜妮的故事舞台置于何处过分拘泥,她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展示的空间,一个探讨人之生存处境,以及这一处境何以借由叙事的调配获取意义的试验场。尽管,在其信马由缰的随性背后,缺乏一个扎实厚重的硬核,精神无所依傍的茫然气息难以掩饰。

这自然不是顾拜妮一人的创作给我们带来的感受。自新写实与新历史小说的积极效应月盈转亏后,直至时下,大量文本里皆不断复沓着作家的情感介入与批判能力让位于瞭望与迁就的倾向,虚无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但相较于在暖气、酒精和困意的催化下由叔侄二人的交心与和解孕育的那尾“金鱼”,我们仍然怀念王安忆写下叔叔故事时那种彻底的痛苦与绝望。因为,纵使同为虚妄弥漫的个人叙事,但在后者的幻灭中,有着崩溃后仍不放弃让理想复活于新生活的责任,有着直面历史风暴与现实废墟的勇气,有着一代人的生命汇聚而成的海洋。长久透过鱼缸看世界的“金鱼”,真的可以在生活掀起的惊涛骇浪里自由游弋吗?

金理,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现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有《一眼集》等学术专著四部,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

吴天舟,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主攻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作品链接】

《金鱼》原刊于《芙蓉》杂志2017年第2期

《绥安山下》原刊于《芙蓉》杂志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