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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拜妮作品:《绥安山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顾拜妮  2017年06月20日18:10

东晋年间,阳羡县有个叫许彦的人,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只不过平日里散漫惯了,有些不着四六。绥安山这条路上走了几回,笼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卖出去,通常怎么拎出去,回头又给怎么拎回家了。他老婆李圆说,照你这个卖法,我得饿死。但也没见她饿瘦过。但凡从集市上回来没有卖掉东西,她都得说这些话。许彦一般不还嘴,如果还嘴这事准没完没了,他觉得李圆上辈子肯定是什么知了啊蛐蛐变的。

其实也不能怪许彦卖不出去,口小肚大扁圆形的笼子里装着两只鹅,这俩东西不争气,长得不好看,脾气还怪。鹅毛不白,而且怎么吃都不见长胖,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但其实它就是那副德性。两只鹅只认得许彦,除了许彦,看见谁都像敌人似的。这两只鹅擅长搞偷袭,经常埋伏在李圆做饭必经的地方,趁其不备,跳下来踢在她的后腰上。力量不小,踢不坏你,也能吓你一跳。见过狗咬人老虎吃人的,没见过鹅踢人。正因如此,李圆强烈要求把它俩卖掉,结果总也卖不掉,买家刚往鹅笼里一瞅,鹅随即跳起来啄了人家的鼻子。事实上许彦并不想卖,他有点舍不得这两只鹅。但李圆说了,如果总卖不掉的话,她准备做火锅了。

许彦拎着装鹅的笼子,在绥安山下慢悠悠地走着。刚下过雨,此刻的绥安山正被一层薄薄的水汽笼罩,太阳出来后,水汽很快消散。之后,他看见有人躺在路旁,许彦正在纳闷,刚才这里还只有他自己呢,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许彦走上前去察看,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许彦用脚踝推了推他,对方打了个哈欠坐起来。许彦打量一番,此人年纪不大,大约二十刚出头,粉白的面孔,长得人模人样,一脸书生相。头发里插着一根枯草棍,估计是在地上睡觉时沾的。

“不好好回家学习,你怎么躺这儿来了?”许彦说。

“我脚疼。”这里荒郊野岭,人烟稀少,是一条去往集市的小路。书生见到有人出现,有些兴奋地说。

“你的脚怎么了?”许彦说。

“不知道怎么摔倒了,后来我就在这儿睡着了。”书生的身上残留着没有挥发彻底的酒气。

许彦有些明白地“喔”了一声说:“那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撞的。”许彦转身扬长而去,只听后面有人一瘸一拐地跟上来。

“小哥留步!”书生踉踉跄跄好不容易跟过来说。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别老跟着我呀。”许彦说。

“这位小哥,你对我怎么这么不友善。”书生有些不满地说。

“对,我就是个大恶人,你去缠着别人吧。”许彦说。

“别呀,我真的脚疼。”书生说。

许彦假装没听见,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估计自个儿瞎编的。过了一会儿,发现他还跟在屁股后面,许彦有点不高兴,以为他想碰瓷。于是说:“你别讹我,那脚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我把你叫醒的。再说了,下次碰瓷换个地方,生意能好点。”

“我不讹你,只是和你顺路。”书生说。

“那我背不动你,”许彦说,“再说,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就跟我顺路。”

“我不用你背,只想借你的鹅笼用用。”书生说。

“不行,你把笼子借走了,我的鹅怎么办。”许彦说。

“你让我钻进去,我保证你的鹅还在笼子里,并且毫发不损。”书生胸有成竹地说。

许彦觉得这人真能吹牛,这样小的笼子如何钻得进去。他说:“成,你要能钻进去你就钻吧。”

许彦等着看笑话,书生个头不小,结果却十分容易地钻进笼里。许彦好奇,但他的好奇不是针对书生,而是鹅。两只鹅平时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今天倒学乖了。许彦把头伸过去朝鹅笼里瞧了瞧,书生正盘着腿坐在里面,头上的草棍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掉了。书生的两条大腿上各蹲坐着一只鹅,鹅看起来也很悠闲。许彦伸进手捏了捏书生的鼻子,又扇了两耳光,书生被打蒙了。笼子还是原来的大小,没有变大,书生也没有变小,许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惊讶地说,活的啊?和刚才的一模一样!许彦又试着提了提笼子,重量也没有增加。

“小子,你怎么做到的呀?”许彦说。

“什么怎么做到的?”书生说。

“你这缩骨功练得不错。”许彦说。

书生好脾气,也没追究那俩耳光。他有些得意地抱着手臂说:“这回你信我说的话了吧。”

“你教教我呗。”许彦想,学会了以后倒是可以把自己藏到地缝里,比如在李圆唠叨的时候。

“不行,这个不能教给你。”书生说。

“小气鬼,算了,我还不想学了呢。”许彦拎起鹅笼,反正天底下稀罕事多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就算真钻到地缝里,李圆的那些声音还是会钻到耳朵里,甚至更加集中。

书生一路上和许彦聊天,问东问西,许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回答,没一句往心里去的。可能还记着刚才的仇呢。书生也是个话痨,一会儿问问许彦家里的情况,一会儿又说天气,总之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许彦走累了,也可能是听累了,他想休息,正好前面有棵大树。许彦说,出来透透气吧。幸好这笼子是藤条做的,如果别的什么不透气的材料,他现在绝对缺氧。

书生说:“这才走了几步路,你就走不动了。”

许彦听了之后气不打一处来,说:“您还真客气,当真以为坐的这是豪华牛车?醒醒吧,这就一破鹅笼,有本事自己出来走。”

许彦把笼子往地下一撂,靠着大树坐下来,连同卖鹅的事也搁到一边。书生没辙,只好从笼子里面一瘸一拐地爬出来。鹅大抵是忘记了自己有可能被做成火锅的命运,天真地咬住书生的衣角。书生走到哪里,那只鹅便被拖拽到哪里。有一下鹅没咬实,“扑腾”一声掉下来,然后跑去找另一只鹅。许彦想把它俩都薅回笼子里,可屁股一旦挨着地,他懒得再站起来。于是许彦象征性地唤了几声,见它们没有跑远,也就作罢。

歇了会儿,许彦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咕的声音,但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书生四下寻找声源,许彦拾起一块小石头,朝树上扔去,惊飞几只麻雀,然后讪讪地说:“这些鸟儿最烦人了……哎呀,我去。”石头落下来正好砸在许彦的脑门上。过了一会儿,传来连续的咕咕的声音,书生瞟了一眼许彦的肚子笑了。

“别看了。”许彦有些难为情地说。

“出门的时候没有吃饭吗?”书生问道。

“说来话长。”许彦说。

许彦这个人喜欢结交朋友,没事爱招呼那些狐朋狗友来家里吃吃喝喝,因为这件事李圆一直心有不满,不过无非是在洗锅的时候唠叨他几句,许彦要么不吭气,要么油嘴滑舌,也就过去了。吵过两次,但狗改不了吃屎,该带人还要带。昨天晚上许彦又带两个朋友来家里喝酒,发现家里只有两个菜,他还不满意了。想弄点带荤腥的,李圆不愿意。当着朋友的面,许彦觉得有些没面子,让李圆再煮块肉。人家不干,俩人因为这个生了气。为给客人面子最后还是煮了,不过她没有一起吃饭,气呼呼地回屋里睡觉。李圆这一走,许彦也不高兴,觉得让朋友难堪了,没有招待好朋友。一大早起来李圆没有做早饭,打发许彦去卖鹅。事实上也不是真心让他卖鹅,只不过前一晚的气还没有完全消。

“哈哈,没关系,饭菜好说,我的未婚妻正好准备了一些。”书生听完来龙去脉笑着说。

书生准备抠嗓子眼,许彦以为书生戏弄他,用拳头在书生的后脑勺上砸了一下。与此同时,一个精致的铜盘从书生的嘴里吐出来。许彦瞪大眼睛看着铜盘,有些出神,误会成是自己的拳头有了魔力,于是又在书生的脑袋上砸了几下。书生的嘴里分别吐出各种山珍海味,一壶酒,以及两只酒杯。装饭菜的器皿是铜做的,饭香酒香四溢,许彦有些目瞪口呆。这他妈简直太神奇了。紧接着许彦再次举起自己的拳头,准备落下时被书生及时制止住。

“你老打我干吗呀?”书生捂着头上的一叠包,有些委屈地说。

许彦狡辩说自己没有打他,只是想验证一下拳头的魔力。书生说,我可是仙人,你怎么能打仙人呢?许彦说,你说你是仙人,谁知道你是什么鬼,你怎么能够证明呢?书生说,我变出这么多食物来。许彦说,那可能只是某种古老的戏法,我还说是我变出来的呢。书生说,我可以把你变成石头,你信不?许彦说,如果你把我变成石头你就不是仙人了,仙人怎么会随随便便把别人变成石头呢。书生想想,觉得许彦说得也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是可以证明他的,索性不再追究挨打一事。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阴凉下,饭菜酒水放在中间。几杯酒下肚,彼此都放松下来,许彦开始愿意同书生聊天。

许彦啃完鸡爪子,抱起一只鹅擦了擦嘴,鹅啄了他几下挣扎着逃跑了。许彦说,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了,比我老婆的手艺可好太多了。说着许彦举起杯子要敬书生酒,书生也有点微醺,拍着许彦的膀子称兄道弟。书生不计前嫌说,哥哥太客气了,我还要谢谢你的鹅笼呢。

“那倒没什么,不过话说你真的是神仙?”许彦说。

“差不多吧。”书生说。

“什么叫差不多啊。”许彦说。

“反正不重要,”书生说,“还是说说你吧,你和嫂子经常这么吵架吗?”

“也不算吵吧,不过我快被那个臭娘儿们烦死了,成天唠叨那些鸡毛蒜皮,吵得我经常头疼。结婚可一点儿都不好玩,趁还没有结婚好好享受吧。算了,你是神仙,自然没有这样的烦恼,不会懂我们凡人的事,”许彦说,“那你们神仙平时也拉屎吗?”

“神仙跟凡人其实也差不多,不过我的未婚妻话不多,有时我甚至觉得有些闷,反倒羡慕你这样的,希望她也能唠叨唠叨我。”书生说。

“羡慕我做什么?如果我是神仙,我才不羡慕这些臭凡人。”许彦嘴里的猪肘子还没咽干净,嘟嘟囔囔地说道。

“对了,我把我的未婚妻也带过来了,”书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一般很少跟我出来,今天让我带她散散心。出来这么久了,想必她一个人也觉得闷了,不如我把她叫出来,我们一块儿喝?”书生说。

“当然好啊。”许彦说。

于是书生又准备抠嗓子眼,这回为了防止许彦帮忙,他故意往外挪了挪。书生从口中吐出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声音软糯,模样可爱,十六七岁的样子。见到许彦有些害羞,没好意思看许彦。书生给许彦介绍道:“这是倩妹,我的未婚妻。”许彦心想,她的胸可真大呀,衣服都被抻得紧绷绷的。

三个人坐下来,有吃有聊的,气氛十分融洽。如书生所言,他的未婚妻不太爱说话,总是笑盈盈的。每逢书生和许彦聊到有趣的地方,姑娘都笑而不语,在适当的时候帮忙斟酒。年纪轻轻还显得挺深沉庄重的,像个识大体见过世面的女子。许彦猜这位姑娘大抵也不是什么凡间俗人,神仙娶的自然应该也是神仙吧。

聊天过程中得知,书生的未婚妻名叫徐倩。与书生两个人相敬如宾,感情如胶似漆,时不时表现出几分亲密来。许彦看着此情此景大概羡慕了一秒钟吧,这一秒钟里许彦希望有个女的也能对自己如此。但他知道只能是想想而已,如果李圆真跟自己腻歪起来他绝对受不了,太恐怖了。

两只呆头鹅兴奋无比,半张开翅膀绕着一棵树疯跑,追逐嬉戏,或者某种回光返照。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只撞在树上,可能不想活了。毕竟每次被人拎出来都卖不掉,它也开始自我怀疑了,李圆又经常扬言要吃它,却又总是活着,这种等死的煎熬让它无法忍受。鹅说,你们他妈的到底还吃不吃我了?于是一头撞在树上,自我了结,结束其平淡无奇又担惊受怕的一生。

这会儿的许彦已经懒得上集市去了,估计野餐结束后集市也该散了。这俩东西迟早要被李圆做成火锅,许彦感到有些惋惜,毕竟他的鹅长得如此可爱,怎么能随随便便做成火锅呢?再说了,他许彦也不爱吃火锅啊。于是许彦拎住鹅的脖子,索性将撞晕的那只鹅提过来。鹅的脖子细,上下两头粗,跟葫芦藤似的。在书生的帮助下,极短的工夫吭哧哐啷整出一盘子烤鹅来。许彦掰下一条鹅腿,心里感慨,这家伙虽然平时不中看,关键时候还挺可口。

徐倩拿走另外一条鹅腿,放到书生的碗里,书生把碗推到未婚妻的面前说,你吃吧。两个人让来让去,许彦看着有点腻,他在想鹅为什么不长三条腿呢?这样他俩就不需要用一条鹅腿来调情了。最后俩人一人一半,许彦觉得这些个神仙也挺无聊的。

现在把鹅吃了,回去怎么向李圆交代,许彦还没有想好。鹅自己走丢了,这种说法看起来似乎不太可信。如果实话实说,说自己在路上遇见了神仙,请两位神仙吃了,李圆则更不会相信,说不定还要责备他撒谎,甚至由此上升到爱不爱的高度,回答不好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今天遇见哥哥特别高兴。”酒至酣处,书生眼看着再次举起酒杯。

许彦确实也觉得高兴,有酒喝有饭吃,凭什么不高兴。

“哥哥是个爽快人。”书生见许彦一饮而尽后说。

许彦有点晕了,开始自我膨胀。数巡过后,书生也有些醉,后来吐出一张莲花纹的床榻,一个人去树后面睡觉,只剩下许彦和书生的未婚妻两个人。书生睡着以后,他的未婚妻仿佛变了一个人,许彦渐渐意识到刚才的淑女形象都是她装出来的,这会儿才是真的,当然也未必是真的。

她蹲在一边用手抠地上的蚂蚁窝,壶里还剩下一口酒,她把这口酒灌到蚂蚁窝里,又捡了一根树枝朝里面捅,还是觉得无聊,捣毁后直接给人家填平了。流窜逃亡出来的蚂蚁,被她用几块小石头围住,挡住去路。那些蚂蚁只得翻山越岭,刚翻过来又被重新困在里面。许彦假设自己是一只蚂蚁,如果总有人在自己的周围放石头,那他索性就不翻了,在里面也挺好的。

“神仙都你这么残忍?”许彦说。

“谁规定神仙必须仁慈的?”她说。

许彦仔细想想,她这么说也有些道理。

“你爱你老婆吗?”书生的未婚妻问道。

“为什么突然问这些?”许彦说。

“我与书生虽然相好,可实际上心里却喜欢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我感觉与书生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我们平时很少聊天,但是他对我很好。即使如此,我有时还是会觉得很孤独,你能明白吗,甚至比一个人的时候感到更加无聊。”书生的未婚妻把脸扭过来,丢掉手里面的石头,那块石头恰好砸住几只正要逃跑的蚂蚁。

你跟我一个凡人说这些能有什么用,不想结婚你可以不结啊,难不成做神仙的也身不由己?许彦在心里嘀咕。

“我心里喜欢的这个人很有趣,他总是能够很快地明白我的心意,两个人在一起即使什么话都不讲,也不会因此别扭。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偷偷叫他一并过来了,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感情很好。现在想趁书生午睡时刻暂时唤他出来,渴望能与之相见,希望你不要告诉书生。”这位叫徐倩的姑娘说。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书生的耳朵也不聋,他睡着了,又不是死了。许彦往树后面看了一眼,书生睡得跟死猪一样,打着鼾,许彦心想难怪你老婆搞外遇呢。话说回来,神仙也流行搞外遇这种事?许彦有些好奇,但这不关他的事,他与书生只不过刚认识而已,犯不着管这种闲事。“好吧。”许彦说。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徐倩和书生一个德性,也准备抠嗓子眼。许彦心想,这都是些什么毛病啊。

顷刻,书生的未婚妻从嘴里吐出来一个男人,二十郎当岁,非常秀气,气度飘逸。徐倩给男人介绍了一番,说他叫许彦,一位在路上遇见的朋友。男人跟许彦打了打招呼,许彦出于礼貌招呼他坐下来,俩人寒暄半天。

剩下的一只鹅玩着玩着突然想起另外一只成天跟它抢食的家伙,别看平时挺讨厌,真死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但很快它想到自己也不过是一只鹅,知道吃饱不饿就好了,到了时间任人宰割,难过这种情绪纯属多余。于是又不那么难过了,鹅仰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它觉得有些热。

书生说自己的未婚妻不喜欢讲话,然而此刻她与这个男人相谈甚欢。许彦也感到有些恍惚,看着这个前后判若两人的女子,总感觉自己遭受了背叛,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觉得自个儿瞎操心,许彦回过神来,发现那俩人正在聊诗歌。大概看见绥安山这块风景不错,挺美,男人头脑一热诗兴大发,开始作诗。

“绥安山下有个人”,可不,还不止一个呢,这会儿都四个了,正好凑一桌打麻将。“绥安山下有个人”,男人把这句重复了一遍,四下瞅瞅,想找个可咏之物,没找着。表情跟憋了泡尿似的,过一会儿原模原样的话又来一遍。许彦这回看明白了,他就诌出来这么一句,下面的全不会了。

许彦赶紧帮衬着解围说:“您别为难自个儿了,这哪能算诗,好在后面的编不下去了。”关键这也不是解围呀!这帮神仙的心都比较大,也不生气,顺坡下来,再不提创作的事情。

这时,树后面那张床嘎吱一声作响,书生翻了个身。三个人停止聊天,书生的未婚妻徐倩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到书生的床前,鲜艳的樱桃小口里吐出三扇素面屏风,将他们隐于屏障之内。

书生与未婚妻在屏风后面翻云覆雨,动静搞得有点大,另外俩人在屏风外头听着十分臊。许彦心想,男人此时若能吐出一对耳塞给他那就太好了,没好意思张口。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屏风后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以及各种丰富的语气词。

男人琢磨,一直这样坐着也不是个事儿,自己的情人在里面跟别人做那种事,心里毕竟不是滋味。于是,男人从嘴里吐出一副棋盘。许彦低头看着棋盘,往嗓子眼里咽了口吐沫,今儿算是开眼界了。这些神仙的心不晓得都是怎么长的,真够辽阔,还有心思娱乐。许彦想,既然要下,那就下吧。俩人搁这儿开始下棋。一盘棋过后,屏风后头已经歇了。

男人说:“您也瞧见了,不怕您笑话。这女子与我虽然有情,却也非一心一意,平常见不着面,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吧?昨天我在一家小酒馆喝酒,晚上一个人很寂寞,从酒馆里出来遇见一位姑娘,长得实在漂亮。姑娘是附近寺庙里修炼三百年的狐仙,爱上一位凡人,但人家没看上她,大概因为害怕。姑娘心情郁闷出来溜达,恰好被我碰上,我们很聊得来,十分愉快。刚才我偷偷约她一起前来,现在我想叫她出来见一面,希望您不会泄露此事。”

亏你们信任我,我都不相信我自个儿,许彦想了想说:“你叫吧,我不说。”

“您的胆子也不小,不害怕吗?”男人问。

“我从小有个外号,叫傻大胆。既然你们是神仙,于我无害,为何要怕?”许彦吹牛呢,其实心里还是有点虚的。

“我们虽说是仙,但也未见得是仙,不过我不会伤害您,其他人我可就说不准了。”男人说。

“你可别吓唬我啊。”许彦心想,我还没活够呢。

“刚刚唤我出来的女子是由一幅古画变化而成的,她那个未婚夫活着的时候是个书生,古画是书生他们家祖传的。书生学习不好,挺努力读书的,但不开学习这窍,头一天背的诗,第二天睡一觉起来全忘了。干什么什么不行,打小在一块儿玩的哥儿们弟兄混得都比他好,数他倒霉,怎么扶都扶不起来。他是没什么本事,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即使学习好也没什么大用,生不逢时,谁让别人家的爸爸比较有出息呢。这事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于是成天对着那幅画借酒浇愁。后来喝酒给喝死了,死了继续喝,也不投胎。据说对人世的怨气太重投不了,我估摸他也不是怨气重,就是酒没喝够,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每天这么飘着走挺好玩的。”男人说。

许彦说:“我没见他飘啊,书生那脚连路都走不了,还非要借我的鹅笼。”

男人说:“那是他早上喝多了出门把脚给崴了,大白天的也不能明目张胆地飘吧,走又走不了。”

许彦有些害怕,书生不仅不是神仙,还是个喝死的酒鬼。想起刚才抽了人家俩耳光,脑袋上还砸了几下,心虚。但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书生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厉鬼,又踏实了。许彦猜想,书生抠嗓子眼的习惯八成是过去喝酒养成的,老抠着吐,喝酒有一种人专门享受喝完之后抠嗓子眼的快感。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成精了?”许彦问。

“我是一张棋盘。”男人说。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笔墨纸砚。”许彦重新打量眼前的人,重新想起刚才作诗的事。

“您真客气。”对面这位听明白了,知道人家这是在挤对他,也知道自个儿的水平,笑着说。

谈话中间,男人的嘴里吐出来一位婀娜妩媚的女子。姑娘的年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也不知道这三百年来是如何保养自己的,敷了多少张面膜。许彦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不由感叹道:“姑娘真不愧是狐狸精!”姑娘听完不高兴了,说:“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姑娘看起来活泼聪颖,性情也比较豪放,不拘那些个狗屁礼节。见到男人之后,姑娘说:“还以为你今天不约我了呢。”

简单聊过几句,姑娘往屏风那里瞟了两眼,问屏风后面是谁,男人回答说是我的两位老友。姑娘也没再多问,从粉红色的口中吐出一壶茶,三只茶杯,随后又吐出一小碟精美的点心。碟子里面是一种软软糯糯的米糕,摆盘也比较讲究,每个点心都有各自的位置,边上用几片花瓣点缀。米糕不仅闻起来香甜,色泽让人看着很有食欲,吃起来也好吃。

男人与狐狸精小姑娘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许彦不愿意继续当电灯泡,吃了会儿点心,起身去附近溜达消食。许彦的心情此时特别好,不再想怪力乱神的事情,心里那些不安此时基本消散了,和李圆闹别扭的事许彦也不再生气。既然吃饱喝足,管他是人是鬼还是仙,其实都差不多。甚至有些时候人比鬼更可怕,妖魔鬼怪看着也挺可爱,这世上的东西哪能都那么绝对。

许彦的鹅玩累了,受够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自己钻回到笼子里。鹅说它这是属于看破红尘的那种,可是红尘在哪儿呢?鹅的理解就是笼子以外的生活。按这个逻辑推理的话,那如果是苍蝇,红尘就是一坨新鲜的屎。对于人的话,跟苍蝇的红尘也差不了多少。不吃的比吃的高明不到哪儿去,吃屎的也没什么可骄傲的,都只是个选择。话又说回来,一只呆头鹅,看破不看破该被做成火锅还是烤鹅也由不得它,只不过人家可能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狐狸精小姑娘觉得这只鹅很好玩,越看越可爱,跑过去给丫又捞出来。鹅在心里骂人,转念想到自己是只看破红尘的鹅,为什么还要愤怒?于是把那句涌到嘴边的“操你妈”咽了回去。其实就算真的说出来,他们也听不懂鹅语。鹅已经放弃抵抗,怎么抱它都行,这回也不咬人了。

许彦回来时,看见自己的大白鹅卧在姑娘的怀里,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许彦也很纳闷。心想,你都杵人怀里了还装逼呢,我要是一只鹅就好了。许彦的脑袋里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五颜六色的画面,不可描述。往桌子上一瞧,茶也喝得差不多了,男的都尿好几回了。估计尿频吧,不然姑娘怎么没事?喝得一样多,他起来好几趟。这时,屏风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们已经睡醒了,”男人对姑娘小声说道,“天儿不早了,你先回去,我也得回去了,咱俩回头再联系吧。”

“吃饱喝足了就要撵我走。”姑娘不太乐意。

“没有,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嘛。”男人嬉皮笑脸地说。

许彦也不拆穿他,都是男人,谁的心里没有点小九九。

“你喜欢我吗?”姑娘有点没话找话,反正不想走,能拖一会儿算一会儿。

“喜欢喜欢,”男人说,“那你回去吧。”

姑娘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没意思,天色确实不早了。狐狸精姑娘站起身,抱着那只鹅转过头来问许彦:“你的鹅卖么?”

“卖啊。”许彦说。

“你卖给我吧,省得回去之后无聊,给我当个宠物做伴,这只鹅与我也算是有缘分。”姑娘说。

许彦一听有人要买鹅,心里高兴着呢,正发愁要怎么和李圆交代,问题便得到了解决。他说:“行吧,既然喜欢,那卖你吧。”

姑娘吐出一些钱来,给了许彦。许彦一看,可不少啊,够买几只鹅了。如前文所述,许彦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不是贪心之人,回去能给家里有个交代就行了,也不指着两只鹅发财。他说,姑娘,我可不能要你这么些钱。于是退还了一部分。姑娘说,好吧。

屏风内隐隐约约有人的声音,姑娘将方才吐出来的杯盘碗盏全部吞下,鹅也被一起吞了下去。男子把他吐出来的姑娘重新吸入口中,如同吃一种活鱼刺身,姑娘像一条身体滑溜的小鱼一般滑进男人的口腔。许彦看魔术似的站在一旁,觉得不可思议,天下奇闻全让他赶上了。

书生的未婚妻边整理头发,边从屏风里面走出来。看了看地上的棋盘,她说:“非常抱歉,没有好好陪你们。”

“没关系,我俩下棋来着。”男人把棋盘收起来。

“书生快要起来了,我们日后再会。”徐倩对男人说道。

“好”字话音刚落,男人扭过脸对许彦说,我又想起几句诗来。许彦来不及让他闭嘴,男人念道:“半人半神半鬼魂,酒醉酒醒皆红尘。幻中生幻假亦真,古今岁月任浮沉。”

“别让他再糟蹋诗了,你还是快点给他收了吧!”许彦对书生的未婚妻说。

书生的未婚妻将男人也吞回了口中,然后在许彦对面坐下来,走的时候男人嘴里依然念念有词。俩人没聊一会儿,书生打着哈欠出来。

书生朝许彦他们走过来,许彦说:“你醒啦?”

书生说:“醒了,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了。”

他是在屏风里睡舒服了,屏风外头还有更舒服的,他不知道。

“真不好意思,我睡了这么久,让你一个人单独坐在这里一定很无聊吧?”书生说。

“哪里的话,我还行吧,你媳妇倒是挺热闹的。”许彦想,我们开派对来着。你媳妇,你媳妇的姘头,还有你媳妇姘头的姘头,能编一段绕口令了。但这些话也不能真的说出去,可是这么有意思的闲话不能与书生共享,许彦憋得很难受。用手扶着自个儿的嘴,怕稍不留神给说出去,仿佛他的嘴不受大脑控制一样。

“许哥真能说笑。”书生的未婚妻说完之后在底下给许彦使眼色,意思是你甭给瞎说,咱不是商量好了吗,我搞外遇,你替我保密。许彦并没有打算给她说。

“时间已经很晚,我们得和哥哥道别了。”书生说。

“行吧,鹅笼你还用吗?”许彦问。

“不用了,我的脚已经好了。”书生说。

“回去少喝点酒,别一天到晚那么没出息。”许彦说。

许彦还教育他呢,两个人半斤八两。人就这样,五十步老想教育那个一百步的。书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许彦怎么知道他在没出息这方面比较有建树,两个人应该多交流学习一下经验。比如五十步说,你这么没出息,怎么做到的呀?一百步那个说,哪里哪里,还是哥哥更没出息一些。五十步这会儿也挺谦虚地说,百步兄谬赞,来吧,让我们一起堕落!

书生的未婚妻与许彦告别后,将屏风收入口中,书生复将其吞下,夫妻俩最终各吞所吐,只留下一个二尺多的大铜盘送给许彦。分别即在眼前,书生又吐出一颗话梅,赠予许彦。

“什么意思?”许彦说。

“倘使下回嫂子再数落你,让她吃下这颗话梅,你们二人就不再吵架。此外我没有什么能送给哥哥的,铜盘留作纪念吧。”书生说。

说完,书生一晃也从面前消失了。方才的热闹全部散去,空旷的绥安山只剩下许彦独自一人,寻觅不到一丝喧嚣过的蛛丝马迹。他想,回家和李圆好好过日子吧。许彦抱着铜盘,拎起鹅笼就着夕阳往回走,晚风阵阵。一路上回想所闻所见,许彦犹如做了一场大梦。

太元年间,许彦做兰台令史,将那只铜盘送给侍中张散。张散看了看盘子上的铭文,是东汉永平三年制造。

本文原刊于《芙蓉》杂志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