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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被称为“男作家里的女作家”,我不介意

来源:南方都市报 | 黄茜  2017年05月16日08:58

弋舟

《丙申故事集》,弋舟著,中信出版社2 0 17年5月版,40 .00元。

小说家。曾两获郁达夫小说奖,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鲁彦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2016年曾获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著有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等、小说集《刘晓东》等多部。

丙申年,弋舟写了五个短篇小说。《随园》是一组辽阔的戏仿,诗意奇崛;《出警》看似写警察的行当,实则写人的孤独;《发生笛》和《巨型鱼缸》是中年人对朴素青春的执着怀念;《但求杯水》则应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之邀作文,焦聚人的隔阂、痛苦和企盼。

弋舟把《丙申故事集》看作自己生命状态的倒影,日常坐在电脑前,伴随夏去秋来,花草荣谢。从《跛足之年》、《刘晓东》、《蝌蚪》到《我们的踟蹰》,他的写作愈来愈回归“常情”,接受“此在”的局限。平淡无聊是岁月底色,但局部依然可以倾心砥砺,构建文学的、美学的奇山异水。

格非说,弋舟的叙事净省、硬朗而准确,同时也拥有珍贵的密度感,这足以使他跻身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的作者行列。像一个工匠,弋舟对格非所谓“密度感”心有戚戚。他力求《丙申故事集》结实一些,而最有效的方法,无非让小说生长于现实的根基,呼应于生活复杂的纹理,与俗情俗事达成亲密的关切。小说家生活在时光里,是生活的洞视者和代言人。

在短篇小说《随园》里,女主人公杨洁从恋人那儿学会了一句围棋术语:“执黑五目半胜”。每到生死攸关,这个句子就会天启似地钻入她脑海。对弋舟而言,这几个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字眼组成了“铿锵而令人难过的音韵”,胡言乱语却无需诠解,一如小说本身。如果一定问他《丙申故事集》想表达什么,他或者也会这样回答:“执黑五目半胜。”

访谈

描述什么,什么就变得“特别”

南都:《丙申故事集》是你2016年写的小说集。你为什么强迫自己一年写一本书?丙申年是不是特别的一年?

弋舟:强迫着我的,可能不是“一年写一本书”这样的意图,那看起来更接近一个“励志”的抱负。它不是的。这里面所有的动因,只来自于一个小说家的自我要求,来自于我这个写小说的人尚未消减的虚构热情和写作能力。它不是一个“全年总动员”式的规划,但确有一个小说家的志气起着作用。丙申年并不特别,就好比米格尔街只是一条普通的街道一样,奈保尔写下了这条街道,它就别具了意义。当然,我不是在自比奈保尔,是说,小说家描述了什么,什么就变得“特别”起来,至少,由此丙申年对我个人构成了特别的意义,乃至,它读出来我都觉得格外好听。

南都:《丙申故事集》的第一篇《随园》是很出色的短篇小说。是什么触发你想象在戈壁滩上建构一座“随园”?你久居甘肃,对祁连山下的戈壁滩是否抱有和女主角杨洁相同的感情?

弋舟:首先还是基于小说本身的需要,这个短篇有重要的词眼———“戏仿”,那么,将那座江南的名园建构在戈壁之上,便能够达成一组辽阔的“戏仿”,而“戏仿”一旦“辽阔”,便是我所认为的悲怆。久居甘肃,戈壁雪山这样的风貌必然会潜在地影响我的意志,我之所以不愿将之称为“感情”,是因为,我似乎对之没有一种可被称之为“感情”的心绪。它们亘古存在,我们 的“感情”,几乎无法与之匹配,而所谓的意志,也仅仅是差强人意表达了我对它们应有的敬意。

南都:仓山居士袁枚在你眼里是个怎样的人物?

弋舟:一个古代文人,一个典型的深谙中国逻辑的古代文人,聪明极了,但也有害极了。他很“高级”,但“高级”得令我们应当时刻地警惕。

南都:《随园》里的女主角似乎度过了一个典型的80年代文艺青年的青春期:爱上老师,嫁给诗人,远走天涯……你曾经也有过文艺范十足的青春年代么?“执黑五目半胜”,这句话对你有什么意义?

弋舟:“文艺范”就“文艺范”吧,总比“流氓范”好,但我的青春期没那么“十足”,如果我能够回到青春期,我愿意“十足的文艺范”一回。“执黑五目半胜”,对我而言,是铿锵而又令人难过的音韵,是不需要解释的胡言乱语和肺腑之言,是小说的本意与真谛。

回到“常情”,接受自己“此在”的局限

南都:批评家胡平曾说你是很少见的喜欢书写男女情感关系的男作家。《丙申故事集》里有四个故事《随园》、《发声笛》、《巨型鱼缸》、《但求杯水》,其着眼点也都是现代都市的男女情感。你为什么着迷于此类题材?

弋舟:胡平老师从这个角度进入对我的打量自有其道理,我也愿意将其视为对我的一种期许,但如若说我“喜欢如此”,也许是我们都误判了胡平老师的深刻。我们可以说写下《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宁娜》乃至《复活》的老托尔斯泰,是“喜欢”书写男女情感关系的男作家么?实际上,在这些作品中的确充斥着这样的“关系”。我岂敢自比老托尔斯泰?况且,人类不就是这么点儿事情么?说我“着迷”于此,我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南都:你是否打算尝试在小说题材方面有所拓展?

弋舟:会有这样的愿望,而且我也已经做了自己能够做到的尝试。

南都:在《随园》和《但求杯水》里,你对女性的内心情感和想法的捕捉很到位。你是否认为自己的写作(包括性格)里有阴柔气质?你介意被称为“男作家里的女作家”么?

弋舟:到位地捕捉异性的内心情感和想法,大概是对一个合格作家的基本要求。当然,小说家气质各异,这也是基本事实,我的确不怎么“阳刚”,但我警惕这么简单地暗示自己,实际上,我知道我的凛冽甚至粗鲁和粗暴。“男作家里的女作家”,如果被这么叫了,也挺好,没准能让书卖得更好一点儿,但仅此而已,里面必定充满了误解。对此介不介意,我实际上是没有态度的———被误称,可能是我们的常态。

南都:你在小说的代后记里说,“遇到准确的事实”,几乎是小说的硬道理。作为小说家,时时刻刻都在遭遇一团混沌的现实。你怎么样去“遇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事实,怎么样去“准确”地呈现,以及此种“事实”是否与小说虚构的力量相抵触?

弋舟:这番话要在一个专门的语境里才能成立和被理解。“遇到”更在天意,“准确”事关能力,而“事实”只联系着忠诚与恳切。我难以说明这组词汇在主客观上如何检验,就好比我无法说明事实与虚构是如何相抵触又如何地一致。既往的经验与范式一旦成为了“经验与范式”,我们都应重新唤醒自己对于“准确”的盼望。我们时时刻刻都在遭遇着的那“一团混沌的现实”,其实就是拜那些经验与范式所赐,它令我们麻木,让我们莫名其妙的自以为是。

南都:在你看来,丙申年这一年的写作,和你之前的小说写作相比,是否有所变化?这种变化是否与你自己的生活经历相关?

弋舟:有变化,当然也和我的“生活经历相关”。我们活在时光里,它无时无刻不在改造和重塑着我们。这也许就是我所说的“重逢全在天意”。听上去似乎有些“宿命”的消极,但我更想表达的是对于时光的服从。

南都:你所说的写作上的变化具体指是什么?

弋舟:我更愿意回到“常情”里了,也乐于接受自己“此在”的局限。

南都:你觉得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说应该具备什么特质?

弋舟:读后,它会令你倍感空虚,会令你有伤害感,但它又不致命地伤害你。

虚无感如影随形,是写作第一动因

南都:伟大的小说就像一堂人生课,我们从中学会人情世故、道理伦常、爱恨情愁。小说家多半也是资深的小说阅读者。有没有哪几部作品,在哺育了你的写作的同时也哺育了你的人生?

弋舟:我不太赞成将这些阅读的滋养称为“学会”,让人“学会”什么,是教科书的野心,甚至,我更倾向于认为伟大的小说是将人搞到“不会”的,它动摇你从教科书中“学会”了的,摇晃你的定见,软化你的傲慢。有太多的书给我带来过这样的效力,但如今它们拧成了一股绳,我已难以将它们拆解,一一指认。

南都:当写作进入中年,是否会突然产生虚无感?比如觉得该写的都已经写尽了,或者觉得小说终究是虚空里建立的楼阁。你有没有怀疑过写作的意义?

弋舟:虚无感如影随形,这甚至是写作的第一动因,我们抵抗它,于是写作,然后,在写作中又追求着它。什么又不是虚空里建立的楼阁呢?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建立”只推卸给了小说?我怀疑过写作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也许就是在怀疑中确立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写下去,就好比我们在对生命意义的怀疑中依然活得兴致勃勃。

南都:丙申这一年,除了五个短篇之外,有没有同时在写作长篇?丁酉年有什么写作计划?

弋舟:这一年,作为写作本身,五个短篇之外,我写了一些读书随笔,我还是不愿意将这些写作的行为强调成生命之外的额外“工作”,我更愿意将其视为这一年里自己生命状态的倒影,在这个意义上,五个短篇,一些读书随笔,就是我丙申年生命状态的实录。今年的计划目前没有一个兑现,所以我很难再将“计划”描述成“计划”了。但必须要兑现的,目前看来,至少要写一部儿童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