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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里的“犹太人”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张猛  2017年04月05日09:17

《巴别尔全集》,[俄罗斯]伊萨克·巴别尔著,戴骢等译,漓江出版社出版,210.00元

巴别尔认为传统俄罗斯文学给人的印象是阴郁、悲观的,他曾痛心疾首地反问“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俄罗斯文学中还何时出现过对太阳真正欢乐的、明亮的描写?”通过《日薄西山》这部剧作,巴别尔勾勒了以门德尔、别尼亚等为代表的犹太人的生存状况,展现敖德萨犹太聚居地在十月革命之前的整体精神风貌,也表现出对犹太精神丧失和俄罗斯文化渗透的关注。

俄国作家伊萨克·巴别尔短暂一生的创作形成了若干个特征鲜明的主题。无论是“敖德萨系列”“彼得堡系列”还是“骑兵军系列”,对犹太人的民族性格、生存状态和命运遭际的书写一直是他创作的重点。马拉特·格林别尔格认为,“犹太主题在巴别尔的创作中是一个终结性的主题,是那个在镰刀和斧头标志下即将溺毙、奄奄一息的犹太世界的附属品。”当然,这与巴别尔出生和成长的环境是分不开的。19世纪末,俄国已成为全世界犹太人最大的聚居地,而巴别尔的出生地敖德萨更是犹太人定居的中心,他的母亲即为犹太人。巴别尔的剧本《日薄西山》呈现的也是一个犹太家庭的矛盾冲突,推动情节发展的除了“父与子”传统冲突模式的主导力量,还有犹太道德教义与时代的冲突、犹太文化与俄罗斯文化的冲突等等因素。

在巴别尔看来,犹太人之于敖德萨的意义是十分重要的。他认为“笼罩于敖德萨的轻松和光明的氛围,很大程度上是靠了他们的努力才得以构成的。”同时,巴别尔也坦陈敖德萨是“人欲横流的城市,”那里“有非常穷困的、人数众多的、受苦难的犹太侨民区,有踌躇满志的资产阶级和黑色杜马。”收录于《巴别尔全集》中的《日薄西山》揭露的正是犹太聚居区“人欲横流”的那一面:62岁的马车运输公司老板门德尔·克里克利欲熏心,教唆自己的两个儿子成为盗贼,因为吝惜彩礼而多次拒绝向女儿求婚的人。但他自己被承包商福明与女商贩波塔波芙娜诱骗,爱上波塔波芙娜20岁的女儿玛露西娅,打算卖掉产业与情妇私奔。得知父亲想法的别尼亚和廖夫卡用暴力遏止了他的企图,最终他们作为年轻一代重新经营运输公司,建立了新的秩序。

“日薄西山”(“закат”)首先隐喻的自然是以门德尔·克里克为代表的老一代犹太商人的没落。门德尔渴望永远占据权力的巅峰,正如拉比本·兹哈利亚一针见血的评价,“他一辈子都想享受太阳的恩泽,一辈子都想处于如日中天的位置。”他习惯了受人簇拥的待遇,得意于别人对他俯首听命,对妻子涅哈玛的忠言相告不闻不问,“将年轻的玛露西娅据为己有”也是他权力欲望的表现之一。但是他同时意识到,他手中的权力和威望正如西沉的太阳一样日渐式微。大儿子别尼亚闯进了他的卧室,威吓他不要欺负母亲,父子俩目光相对时,他已经心有余悸;第三幕中,当他从乌德索夫那里得知,人可以越过大海,还能飞过高山,他双手紧抱着脑袋,充满恐惧地重复着“边界没有了,边界没有了”。那些权力划分不再明晰的疆域所代表的未知世界,是他深深恐惧的。从某种意义上里说,“儿子们”正是那种未知力量的代表。卖掉产业、与玛露西娅私奔可以算做他最有一次的挣扎,而接踵而至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第七幕结尾,波塔波芙娜哭喊着“雄鹰被杀死了!”至此,权力的更迭已经完成,别尼亚和廖夫卡代表的新势力已经占据了犹太世界的核心。

而这种父子之间权力斗争的外在铺陈之下,还隐含着犹太世界在整个社会背景之下的江河日下。列文评述“在《日薄西山》中悲剧与平淡的日常性相互粘连,圣经的情节堕落为克里克家庭的生活冲突,而他们的家庭纷争成为永恒的悲剧。”以门德尔为代表的精明商人擅长投机钻营,谋取利益,他为了积累财富无所不用其极的做法与犹太教义完全相悖,涅哈玛告诉他,拉比宣称不让他进教堂。而教堂和教义本身也早已失去了神圣庄严的属性,作品第五幕是对这种旧传统名存实亡的最好写照。在莫尔达万卡马车运输协会的教堂里,唱诗班长庄严地唱诗,而做祈祷的犹太信众心不在焉,互相交换干草和燕麦的价格,谢尼亚和别尼亚也将教堂作为碰面的地点,商议偷盗事宜。貌合神离的祷告以尖锐的枪声而告终:唱诗班长无法忍受库房的老鼠,开枪将它打死,这似乎是在向提倡仁爱的犹太教义发出挑衅。随后,阿里耶-莱伊勃揭发唱诗班长为了十个卢布,即将去别处担任教职。教堂里荒诞的气氛,让人不由想起《包法利夫人》中农业展览会上的众声喧哗。这种对犹太人信仰丧失讽刺意味的描写在第六幕中也有涉及:阿里耶-莱伊勃试图向小男孩讲解“雅歌”的深刻含义,他在强调“寻找”和“联接”的重要意义,而作为这种讲解的背景,却是兄弟与父亲之间反目成仇的争夺。另一个例子是,门德尔因为迷恋少女打算卖掉家产,遭到儿子的暴打,阿里耶-莱伊勃在为门德尔擦伤时,讲到大卫王永远不知满足,将派往前线的乌利亚将军的妻子据为己有,以圣经传说影射年迈的门德尔,其中的讽刺和训诫意味不言而喻。巴别尔善于将一些细碎的、看似无意义的场景并置,从这些成分的组合中寻求最大意义的戏剧效果。正因为他的戏剧作品注重场景说明,追求蒙太奇等电影风格,俄国著名导演爱森斯坦看完该剧后盛赞它“就戏剧技巧而言或许是十月革命后的最佳剧作。”

当然,巴别尔没有局限于从犹太人群落内部去表现他们精神颓废的现实,他也很注重挖掘剧中人物生活的背景和各种思想、文化的渗透作用。剧本开篇即指明“故事发生在1913年”,当时俄国还没有发生那场政权更迭的革命,但各地排除犹太人的运动已经陆续展开——剧本最后一幕别尼亚也曾经提到过“犹太人一辈子赤条条来去,像萨哈林岛上的流放移民一样遭人嫌弃……”。剧本开场出现的求婚者博雅尔斯基是俄罗斯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他不厌其烦地向周围的人炫耀自己花钱的本领,这与门德尔的一毛不拔恰恰形成鲜明的对比。门德尔曾经和妻子涅哈玛争执俄罗斯文化和犹太文化的优劣,涅哈玛质问丈夫“俄罗斯人给了你什么,”并随之控诉“俄罗斯人给了你伏特加,满嘴的骂娘话和一张见人就咬的狗嘴……”两种民族文化难以融合的现象还体现在很多细节上,譬如酒馆老板利亚布佐夫曾经评价门德尔“你比俄罗斯的上帝聪明,但没有犹太人的上帝聪明。”其中的臧否意味不言而喻;承包商福明和波塔波芙娜联合其他人,密谋引诱门德尔卖掉产业,结果门德尔不满价格而离开。波塔波芙娜忍不住咒骂:“犹太人像虱子一样无处不在。”福明则回答说:“对聪明人来说,犹太人不是障碍。”两个人谈话的内容传达出对“犹太人”的刻板印象:狡猾、好事、精于算计;第六幕里,门德尔与两个儿子打了起来,门德尔的朋友彼亚季卢布在一旁袖手旁观,还扬言“谁要拉架我就杀了谁!滚开,不要拉架!”“彼亚季卢布”显然是一个俄罗斯的名字。

巴别尔认为传统俄罗斯文学给人的印象是阴郁、悲观的,他曾痛心疾首地反问“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俄罗斯文学中还何时出现过对太阳真正欢乐的、明亮的描写?”他力图在创作中发掘俄罗斯光明、乐观的一面,《日薄西山》这部戏剧以喜剧性的语言书写悲剧主题,正是这样写作观念的体现。通过《日薄西山》这部剧作,巴别尔勾勒了以门德尔、别尼亚等为代表的犹太人的生存状况,展现敖德萨犹太聚居地在十月革命之前的整体精神风貌,也表现出对犹太精神丧失和俄罗斯文化渗透的关注。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上文的探讨并不能算是这部剧作最重要的主题。克里克家庭的冲突最终被解决,但最后一幕并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作为全剧精神导师象征的拉比本·兹哈利亚在最后总结说:“上帝在每个地方都设有警察,就像门德尔自己的家里有儿子。警察一来,一切都变得秩序井然。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无论是涅哈玛孜孜以求的“周五晚上一家人带孙子玩耍”,还是别尼亚所说的“让星期六成为星期六”,所有人都在表达“秩序”的重要性。这部剧所有的冲突都归结到秩序的打破和建立上面,而对于“井然有序”的渴望,也正是犹太教义的重要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