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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岸止》(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程黧眉

  苏联有些迷糊,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在父母的房里,她趴在枕头上,闻到了妈妈身上常有的淡淡的香味。苏联老是觉得妈妈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那是妈妈独有的体香,不仅仅苏联喜欢,爸爸也喜欢。

  这个房间被一张大床占据了一半,床头柜上有爸爸妈妈的结婚照,照片本来是黑白的,明显是后来染的颜色,那染色的技术真不怎么样,妈妈的口红都溢出了唇角,但是爸爸金丝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睛却闪着温暖和幸福的光芒。妈妈穿的是丝绒旗袍,还戴了一条白色珍珠项链。妈妈给苏联看过她的首饰盒,那条项链就躺在红绒布的底子上,仿佛在向苏联发出召唤:快快长大吧!它是你的啦!苏联也偷偷地试过这串项链,可是自己的脖子太细了,那项链就有些像拴狗的链子,咣里咣当的,很滑稽。

  父母的房间是朝西的,挂着湖蓝色的窗帘,妈妈最喜欢这个颜色,她一向喜欢蓝色,就像她故乡的湖水……妈妈说窗帘里面必须要有一层窗纱,平时白天要拉上窗纱,这样从里面看外面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而外面却看不到里面的人:“尤其是我们女孩子,不能随随便便让别人看到我们呢!”

  妈妈说这话时还拢了一下苏联的头。妈妈经常娇滴滴地自诩为“女孩子”,那是因为爸爸经常这样称呼妈妈。

  此刻,西下的太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白色的窗纱上,有朦胧恍惚的美丽。苏联第一次感觉到夕阳的美,同时,也第一次隐约觉得,美也会让人难过。

  此时的苏联心里是难过的,不是一般的难过,是大难过。

  这间屋子里最奢侈的一件东西就是朱淡宁的梳妆台,那是外婆送的陪嫁,朱淡宁不惜花费很久的时间从杭州托运到红岸。它是由好木头做的,上面有精细的手工雕刻,那些镂花,苏联的小手指头都能插进去。那木头的温度,在寒冷的北方,好像能够温暖冰冷的小手。

  苏联后来对于木质的东西喜爱有加,应该说来自于妈妈的品位。

  苏联突然发现:爸爸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没了,昨天抄家的人还带了麻袋,把爸爸妈妈的书和古董都扔进了麻袋里。她模模糊糊记得有一套竖版的《石头记》,如今只剩下一本“下”,静静地躺在那里,孤单的样子很像苏联现在的情形。

  越美从外屋跑了进来:“你妈回来了!”

  敏感的孩子已经听到妈妈的声音,她跳下床跑到门口,怯怯地看着妈妈缓缓地被超美和方姨搀着进来。朱淡宁踉跄地把鞋甩下来,一头扑到床上。谁也看不见她的脸。

  但是苏联看出妈妈的脸都哭肿了。她害怕,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极度虚弱的朱淡宁看了女儿一眼,侧身从裤兜里掏出两毛钱给苏联,让她到群众饭馆买一根麻花吃:

  “孩子,你去吧,平时你最爱吃的麻花,买回来,和弟弟一起吃,妈妈想睡一觉,妈妈太困了……”

  其实才11月份,但是红岸的雪已经覆盖了整个街道、广场和江岸。

  大街上有许多大雪球,有半人高,都是男孩子们一点一点滚起来的。他们从手里的小雪块开始滚起,一会儿就弄到那么大了。北方的雪实在是太厚了,足够盖一座大房子了,苏联想。

  男孩子们把大雪球摆了一排,故意拦截那些装载货物的大货车,然后躲在远处看热闹。

  缓缓开过来的大货车到大雪球前面停了下来,司机骂骂咧咧地从高高的驾驶楼里跳下来:“小王八羔子,我操你家户口本的第一页!”

  他推了推大雪球,那大家伙死死地立在那里岿然不动,他只好过去拦住另外

  几辆车,朝车里的司机摆手:“我操!都下来下来,别他妈擎现成的!这帮小×崽子,看老子一会儿咋收拾你们!”

  几个司机不悦地下来,几人合力推,费劲儿地喊:“一、二、三——”

  推走了一两个大雪球,留出能行驶一辆车的空当,他们再回到车上,货车排

  着队,逶迤而来,从两个大雪球之间穿过。

  男孩子们躲在楼角偷看,有时会被脾气大的司机逮住,一顿拳打脚踢,奇怪的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疼,嬉皮笑脸无所畏惧地哄的一声,瞬间就消失在楼群中。

  这群人里就有克飞,从今天起,他已经变为苏联的仇人了。苏联听见大人们议论说,昨天来抄家的人,也就是把爸爸打死的那些人,是廖大胡子单位的,而廖大胡子是他们的头头。

  苏联一看见克飞,就恨不能把指甲抓到他的肉里,想掐死他。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疼,像有好几把小刀同时在拉她的小心脏——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感觉让她的心被剜割了一样,鲜血淋淋地撕裂着。

  有一颗仇恨的种子,今天开始,就此生根并且发芽了。

  克飞没有看见苏联,继续跟那些淘气的大男孩劳作着,如果能够飞檐走壁,他们一定不会只在那些平房上飞奔的。

  想起爸爸,苏联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东走,她觉得只要这条街不到尽头,她的眼泪就不会流尽。

  沿着红宝石大街向东,她经过了电影院、新华书店,过了一道横街;经过向阳商店、照相馆,再过一道横街就到了群众饭馆。

  这是这条大街上唯一的饭馆,大木头门上面挂了一个横匾,写着隶书体的“群众饭馆”。

  这里平时人就不多,今天几乎没有人。

  苏联费力地推开厚厚的棉门帘,那上面有油乎乎的手印,还有冻冰的硬结,碰到她的头,像被锤子砸了一下,生疼。

  玻璃窗里,一个戴着挂满油渍的白帽子的女人坐在椅子上打盹,空荡荡的长条案上,有一个被苫布苫着的竹编筐,这个筐吊着全红岸孩子们的幸福味蕾,那里有大馃子、麻花、糖三角、豆包等好吃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不是每天都能吃得到的,只有在快过年时,或者是谁的生日、小孩子生病时,才有机会光顾这里。所以,好好的时候,苏联特别盼着自己生病,生病就能吃到那黄灿灿的大麻花了。

  “阿姨,我要买一根麻花。”苏联踮起脚,递过去已经攥湿了的两毛钱。

  “你谁家的孩子啊,整得这么埋汰?”女服务员看看脸上都是泪水和鼻涕的女孩,皱着眉头说,“凉的,行不?”

  她打开苫布,苏联看到里面只有三根孤零零的麻花躺在那里。

  “行。”

  服务员把大拇指食指放到舌头上舔了一下,捻出一张黄色的油纸,用夹子夹起麻花放到纸上,卷了几下,从窗口递给苏联,同时找了她两分钱。

  苏联馋得使劲咽吐沫,这是她平时最喜欢吃的大麻花啊!她的手就快触到油纸了,她就要享受那满嘴的香甜了……

  突然,那一点欲望消失了——

  今天是爸爸死的日子,但是今天吃麻花……好像有点不对,但为什么不对?不对在哪里?

  苏联冲到门口,撩开厚重的门帘,飞跑起来。

  一路上,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根麻花,那张包裹麻花的油纸,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

  推开家门,见车大爷和方姨围在妈妈身边。方姨眼睛红红的,唉声叹气地拍大腿,车大爷在狠狠地抽烟,喘着粗气,满屋子的烟气像刚蒸了一锅馒头散发的热气。

  苏联上去抱住妈妈,妈妈的头发里都是车大爷抽的烟草味,妈妈的手腕上缠着纱布,有鲜血染透了的痕迹。

  朱淡宁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她像铅笔画的仕女图,细细的白描一样的眉毛和眼睛仿佛被橡皮擦掉了,却仍然留有淡淡的痕迹,以往的温婉美丽全被眼前的绝望掩盖了。

  苏联最害怕的是妈妈这时候的眼神,连看都懒得看自己女儿一眼的眼神,让苏联彻骨地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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