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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岸止》(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程黧眉

  工厂建成时,党和国家领导人亲临视察,雄伟壮观的高大厂房上,挂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标语,大字简洁、有力,让这些领导们激动万分,他们用拳头鼓励这些年轻人,一定要把我国的重工业基础搞上去!

  这个全国最大的重型机器厂,生产的都是大型机器,仅车间就有29个。从外面看,面朝北的整个厂区被围墙围住,就像一个“凹”形的大花园。厂区外,向东经过一大片白桦林,就是那条著名的江,西面是广阔的田野,北面凹进去的那一小块就是厂前广场,广场两侧的林荫大道同时通往家属区,中间是一片杨树林,还有花树,春天的时候,黄色的报春花和粉红的桃花紫色的丁香竞相怒放。再往前就是红岸的最大马路——红宝石大街。大街呈东西走向,大街的北边被分成家属区和活动区。家属区都是红砖楼房,一排排像列队一样,如果不看楼牌,你绝对分不清。但是这里的孩子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家。

  也就让自己放肆这么一下子,朱淡宁就停止了哭泣。她知道,如果哭起来,是没有尽头的,她不能容许自己泄下气来,她绝对不给自己泄气的机会。

  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现在的她,最需要的是勇气和恒心,她知道,她没有退路。

  隔壁车家的老大超美高中毕业了,在家里待业,正好帮助照看一下苏联的弟弟,为了答谢,朱淡宁就把自己以前的衣服送给超美,或者,偶尔买几斤饼干给这五个孩子。

  晚上,朱淡宁回到家,先去厨房烧一大壶水,拎进里屋,再打一盆冷水,兑好,开始擦澡。每天回家的路上,她都觉得自己身上有厕所的味道,这味道跟着她一路,让她对自己厌烦。

  朱淡宁是一个很自恋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美貌,但她又是警醒的,她就像一只猫,敏锐、温柔、聪慧过人。她不想让孩子闻到厕所的味道,尤其是苏联。她的观念和苏若谷一致,女孩子可以不漂亮,不聪明,但是一定要干净、优雅。

  在女儿面前,朱淡宁永远无懈可击,当她出现在苏联面前时,苏联从妈妈的身上闻到的是淡淡的香皂的味道,那干净的面孔、安静的眼神,让苏联懂得了安心和踏实。

  现在,从不做饭的朱淡宁已经会做一些可口的饭菜了。北方的冬天,只有大白菜、萝卜、土豆。朱淡宁会变着花样炒这几个菜,而且还要搭配得好看,比如一盘胡萝卜,肯定要再做一盘白菜炒肉,肉当然不是天天能吃的,因为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苏若谷不在了,等于又减去了半斤,朱淡宁每天都要盘算着如何用这些东西。刚开始的一个月,她觉得自己快活不下去了,她的坚持,纯粹是为了责任。但是最近,朱淡宁突然觉得这些家务活竟然可以分散一下她的痛苦,她被这些生活中的琐事挤得满满的,思念丈夫似乎只成了夜晚的功课。

  爸爸死了,苏联的悲伤一点也不亚于妈妈,苏联在恐惧和忧伤中活着。晚上,苏联做完作业到隔壁去玩,看见车大爷又在准备捕鱼的工具。她喜欢车大爷家,有男人气味的家,让她觉得安全。

  自从没有了爸爸,苏联特别喜欢在车大爷家待着,有时很晚,她也不走,是舍不得走,她觉得车大爷家的白炽灯都是含有笑意的,自己家里太冷清了,这让苏联感到孤独,也替妈妈和弟弟感到孤单。

  渔网摊在地上,闪着银色的光,车大爷整理着他的宝贝,看着蹲在旁边的苏联,疼爱地说:“姑娘,想不想和大爷去打鱼呀?”

  “想!”苏联毫不犹豫地回答,她都想过一百遍了。

  “可是早上你能起来吗?大爷可是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呢!”

  “你叫我我就起得来。”苏联瞪着眼睛看着车大爷,眼神里是焦虑、期待、怀疑和隐隐的欢喜。

  “真的想去啊?”车大爷笑嘻嘻地说,“逗你玩呢傻孩子!”

  苏联愣了一下,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好像她的胸膛里有仇恨的千军万马,在此刻奔涌而来。

  苏联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胡闹。但是今天她好像疯了,是疯了,破罐子破摔的疯癫。她像一条小疯狗,不停地摔打车大爷的渔网、鱼漂、鱼食。拿到什么扔什么,谁也拦不住。她玩命地哭,使劲地喊,要把自己的心肝肚肺都喊出来。爸爸死她都没有这么哭,她现在好像是为了爸爸在哭,那憋了两个月的委屈,就在这一刻,被车大爷招惹出来了。

  她从没这么淋漓尽致地哭喊过,这么酣畅,这么解气,这么不计后果,谁来哄她她就把谁往一边推:“啊呀——你们都走开呀!大人都是坏人,没有好人,都是骗子,大骗子!骗小孩,不要脸……”

  “住嘴!苏联——”

  朱淡宁跑了过来,看到女儿如此地疯狂,她呆了一下,突然眼圈一红,但随后立即让自己微笑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对大家说:“别管她,让她哭吧,孩子的心里太苦了……”她没有去安慰苏联,而是认真地对车大爷说:“车大哥,就带她去一次吧!就算是为了我……”

  朱淡宁带着微笑的面容转过去,即刻就换了一张哭着的脸,那身影犹豫了一

  下,果断地走了。

  车大爷苦笑着看着方姨:“这他妈的叫啥事儿呀?”

  方姨说:“索性就带她去,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就感冒一次呗!”

  车大爷无奈地摇摇头:“要是她弟弟正正有这么大了,我啥也不说就带他去!”

  “又来了是不是?你就是重男轻女。你就没那生儿子的命,死了这份心吧!”

  “是你生不出儿子来……”车大爷赌气地说。

  “没听说吗?生男生女在于男人!”方姨斜眼瞟了车大爷一眼,那是有点鄙夷的眼神。

  “去你妈的!”车大爷的火爆脾气就像一个炸雷,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方姨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不再言语。

  车大爷喜欢儿子,是整个这栋楼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谁都不敢在他面前谈儿子。有儿子的人家在他面前就像是有罪一样,远远地看见他的人影,拽着儿子躲着他走,而他呢,却偏偏要迎上前去,还要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扑噜一下孩子的头:“多好,你个小兔崽子!”

  他那双当锻工的手特别有力,带着老茧,带着狠劲,所以这个楼的小男孩都怕他。被他按一下头的男孩揉揉脖子,气都不敢喘,龇着牙朝他讨好地笑笑,拔腿就跑。老远回头,还看见他在那里得意地笑,孩子更毛了,下次见他,大人无论如何怎样拽也不过来,像要被狼吃掉,跑得远远的。

  车国瑞一直盼着老婆给他生个“带把”的,方兰的肚子真是争气啊,像老玉米,一茬又一茬地结果,每次老婆怀孕,车国瑞都要摸着她圆圆的大肚子说:“儿子哎,给爸争口气啊,长个小鸡鸡给爸看……”

  吓得方兰在怀第四个女儿时整天晚上跪在地上祈祷。当然,做这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她甚至希望这个孩子不要生出来,永远不知道是男还是女,永远在自己的肚子里,永远。

  老四利美的到来非但没有让车国瑞丧失信心,相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第五胎。他非常自信,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若女孩撒尿时老是往前滋,她下面那个孩子一定是弟弟,也不知道是臆想还是真的,他觉得利美就是像个假小子似的,每次撒尿都滋得老远,所以他断定他们的第五胎一定是儿子。

  抱着这个信念,他每天像发情的公狗,为儿子奋斗着,他被自己的精神感动了,而且越战越勇,终于在利美还不到六个月时,老婆刚刚返潮两个月的好事戛然而止。

  方兰生第五个女儿国美时,车国瑞在产房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搓着他大骨节的粗手,那双手由于高度紧张有些僵硬。他盼望着儿子的到来,就像农民盼望久旱的甘雨,他祈求老天爷,这一次别让他失望,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啊,他实在不明白,老天为何要和他如此做对?

  听到出生婴儿的哭声,他愣在那里,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不知所措。他当过四次爸爸了,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揪心,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翻卷,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个梦还是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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