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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岸止》(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程黧眉

  这个画室是一个玻璃房子,三面通明,从落地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江边的风景,还有那个铁架桥,竟然能够清楚地看见铁轨在闪着幽幽的光。岸边的白桦树林里,早晨的阳光将树影照在雪地上,笔直笔直的,一道道,像用尺子画出来的;冰封的江面,白雪皑皑,逶迤地向南方伸远,然后猛然峰回路转,再向东,一直到地平线……

  苏联第一次看见这条江的全貌,她被震惊了,一股北中国的凛冽之美灌满了她稚嫩的心胸。

  8岁的孩子实在是容易忘记。大雪盖住泥土,也盖住了了昨天发生的一切,包括记忆。

  白色的萨摩狗拉着雪橇,马修和苏联坐在上面,在红岸冰封的江面上狂野地奔跑,男孩女孩的一声声尖叫,划破了上午的宁静。

  这个上午,牢牢地印在了8岁小姑娘苏联的人生画布上,一生挥之不去。

  爸爸真的飞到了天上?

  快吃午饭时,苏联才告别了马修,告别了这个小洋楼,也告别了虽然短暂却好像有一万年之长久的快乐。

  她走在北中国冬阳下的雪野上,听着双脚踩在雪地上的“噗噗”声,从未感到冬天的太阳这般欢喜。早晨的红岸,晶莹洁白,所有的红色楼房,都成了白房顶的童话。

  北中国的冬天,出奇地寒冷,尽管冷,但是北方出生的苏联仍然最喜欢冬天,有被冻透了的特殊滋味,苏联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透明的,就像那江边的冰灯。苏联喜欢冰灯水晶般的透明,她常常让爸爸带她到江边看冰灯,当然,还看那架横跨江面的铁路桥,她喜欢列车拉出长长的汽笛声,喜欢绿皮火车不知道开向哪里的神秘背影。

  苏联向往远方,那冒着白烟的火车带给了她关于远方的所有遐想。

  有时,独自一人在外面玩耍,她会趴在地上,在火车道的附近,用耳朵细细地聆听火车从远方开过来的声音。

  “呜——库哧库哧库哧库哧——”

  那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让她迷恋。

  红宝石大街两侧楼房的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大字报,有的字迹整齐,像书法作品,有的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刚刚会写字。昨天的大雪并没有濡湿它们,只是有些纸张因为粘得不够贴实,耷拉下一角。

  大字报上有许多字,苏联看不懂,但是那些字她是认识的。几乎每张大字报的结尾都有“打倒×××”的字样,苏联想起了她们的课本,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所以她知道被打倒的人就是坏人。她看到有几张大字报上写着“赵宁绪”,那是他们厂的厂长。

  赵厂长住在苏联家的楼上。因为是工厂的建设初期,全国各地来了许多年轻人和家属,房屋奇缺,所以家属楼的每套房子都住有两户人家,有的甚至是三家,但是赵厂长家却是独住一套。跟苏联的爸爸苏若谷一样,赵厂长也是从苏联留学回来的。他们家很少和别人家来往,但是赵厂长特别愿意和苏若谷聊天,他们经常用俄语谈笑风生,那有点炫耀的样子让人羡慕,又让人生气,苏联就听见过卫红妈说他们是臭显摆。

  据说赵厂长家的孩子都在北京的姥姥家,苏联有时候会想一下北京,是个什么样子呢?还有天安门,听说天安门前有个金水桥,如果有机会去北京,她第一就到天安门,看看那金水桥的水是不是金水。

  苏联又看到那个“大背头”了,他也在看大字报。

  苏联认识他,他是红岸为数不多的拾荒人之一,50多岁,跛脚。“大背头”是人们给他起的外号,因为他的头发长,总是向后梳着,光滑锃亮。虽然每天东游西荡地捡破烂,但是他比别人显得干净,甚至可以说非常干净;他的样子有点傲慢,每每从人前走过,他都视而不见,好像眼前空无一物,见不到那眼睛会看人,死人的眼珠一般。

  但是,这双眼睛很会发现宝贝,一旦在垃圾中发现好东西,他的眼睛立刻放射出狼一样的贪婪和兴奋的光芒。这一刻,他一脸陶醉的样子,既幸福又满足。

  每天,他走来走去,一崴一崴的,用一个钩子在垃圾堆上划拉,翻找他需要的东西,然后把那个钩子往背后一甩,那被捡的东西就飞到了他身后的筐里。那个动作随意潇洒,很让苏联羡慕,其实她最羡慕的,是他脸上那种闲云野鹤般的神情,无拘无束,好像天塌了都不会在乎。

  正在看大字报的“大背头”看见有人过来,下意识警觉地转身走开,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继续东张西望,看看周围还有什么东西可捡。苏联看到他的背篓里有几本书,黄黄的旧书。苏联家也有许多这样的书。

  好像红宝石大街两侧楼里的孩子都出来玩了。

  街角处有几个男孩子在打雪仗,那个大眼睛黑眉毛的男孩叫克飞,是邻居廖大胡子的儿子,其他几个,苏联都认识。这个街区的孩子们,都在316厂子弟小学上学,有些人甚至还在同一个班。

  远远地跑过来两个女孩,手里攥着雪球,不由分说加入到打雪仗的队伍。苏联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穿红色条绒棉猴的是卫红,另一个女孩是苏联家隔壁的老四利美。卫红与苏联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每年都一起过生日,卫红是个假小子,比男孩子跑得还欢,上蹿下跳的红色衣服在雪地里特别好看。

  苏联羡慕地停下来,看他们那么开心,很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是想起爸爸妈妈的话,就不敢了。爸爸常说他们都是野孩子:“你要做个好姑娘!”

  苏联不知道“好姑娘”什么样,但是大致知道不能太放肆,就比如:不能像卫红、利美这样和男孩子一起疯。苏联是个听话的孩子,也胆小,爸爸妈妈不让做的事,从来不做。

  一路看着热闹就快到家了,苏联好像不愿意这么快就到家,她的欢乐还没有体会够。

  远远地,苏联看到自己家那栋楼房的拐角处聚了许多人。即使是许多年后,长大成人的苏联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然不寒而栗,她永远都不肯相信:人可以从瞬间的大欢乐一下子掉到大悲伤的万丈深渊。

  苏联还没走近,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女人,疯子一样扑上来抱住了她:“我可怜的孩子啊!你跑到哪儿去啦?”

  这个女人不是妈妈,是方姨,苏联家隔壁的女主人,白白胖胖心地善良的女人。她家与苏联家合住在一套房子里,合用同一个厨房和同一个厕所。

  苏联知道,只要家里有事儿,方姨是一定要到场的。但是今天,这么多人……连毛姥姥也来了。毛姥姥是街道委员会主任,和毛主席一个姓,在这个楼里,

  她特别有威信。

  苏联突然有要呕吐的感觉,这是她在遇到最难过最恐惧的事情时就会发生的生理反应。

  毛姥姥像和方姨抢东西一样,迫不及待地把苏联拉到一边,抚摸着她的头,用呜咽而凝重的语气对她说:“孩子,你爸……他死了!”她好像要说“去世了”,但是怕苏联听不懂,就直接说那个字了。

  苏联好像没听见一样,她冲过人群跑上楼,看到妈妈坐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

  朱淡宁平常最喜欢这个角落,她说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地方,丈夫苏若谷、女儿苏联和儿子苏正正谁都不许进入。她在那里放了一个小书架,铺了一块在苏联留学时买的小地毯,她经常在忙完姐弟二人的洗漱之后悠闲地坐在那里,慢慢地呷一小杯咖啡,或一杯葡萄酒。有时还和苏若谷一起,听俄语的木纹唱片——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无法向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说出来……

  此刻的朱淡宁就坐在那里,穿着黑色的毛衣,黑色长裤,双腿紧紧地并在一起,弯曲的腿与地板形成一个三角形。她双肘架在膝盖上,两手紧紧地抱着头,不,是紧紧地抓着头发,铅笔般纤细修长的手指,惨白地伸进黑发间,这黑与白的对比,触目惊心。

  苏联的胃又一次搅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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