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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岸止》(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程黧眉

  她的面孔氤氲着一种气氛,这是许多年后成年的马修突然领悟到的,他在遥远的异国怀想她,怀想她的气味,那一切构成了那个氤氲气氛。这个气氛让人觉得遥远,触摸不到,夏夜的星空一样,清澈而忧伤。

  现在,她一边吹着忧伤的口哨,一边在闪闪发亮的铁轨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这是爸爸常常唱给妈妈的一首歌,用的是俄语。只是,小时候的她不知道歌词大意。

  如今的苏联已经长大,她考上了大学,就要像这两条铁轨一样,远远地跑掉了。

  她很高兴自己就要跑掉,再也不回来。但是17岁的她还不知道,铁轨跑得再远,终是有尽,却更是有头的,她跑得掉现在,却无法跑掉未来,未来总是要被开头逮住的。这也是许多年后,她才明白的。

  17年,在一个人的生命之中并不漫长,但是对于苏联,这17年,几乎让她过完了她的一生,她的爱恨情仇,全部留在了这里。

  生于红岸,爱于红岸,却又,止于红岸。

  一

  红岸,年底的第一场雪

  瘦脚伶仃的苏联跑在红岸江边的砖石上。

  她疯狂地奔跑,满地的落叶哗哗地被她狂乱的脚步卷起,在空中飘荡,又疲惫地落下。

  随之而来的是那场大雪。

  这是年底的第一场雪,好像蓄谋已久,在星期六的夜晚赶到红岸。

  大雪让她跑到了马修家。

  这是一座巴洛克式的俄罗斯小楼,淡淡的米黄色,窗户里射出两束灯光打在雪地上,这样的颜色给了苏联意外的温暖和胆量。是的,她是胆怯的,只有8岁,一个害羞腼腆的小姑娘,在冥冥之中,茫然地跑进了这个院子。

  夏天的时候,到江边玩耍的苏联被岸边的石头划破了脚趾,旁边的一个男孩跑进这个米黄色的小楼取来一瓶紫药水给她涂上,她记住了他。

  苏联听大人们说过,这座小洋楼里住的是红岸有名的资本家,做火磨生意的,主人是最早来到这里的老毛子,这个家族在红岸开了第一家火磨厂。解放以后,厂子都被国家收了,但是这家人依然住在这里。他家的三儿子娶了哈尔滨中央大街上著名的商人徐老太太的女儿,这姑娘是红岸最美的女人之一,外号“黑牡丹”。

  “火磨”是什么?苏联不知道,好像就是做面粉的(现在面粉都是国家供应了,在粮店可以买到,不需要什么“火磨”了)。“黑牡丹”什么样?苏联也没有兴趣,就像她没有兴趣知道自己的妈妈为什么叫“白牡丹”一样。她只知道这个小男孩被称为“二毛子”,红岸的人大都认识他。

  现在,苏联看到了那个“二毛子”——夏天给她涂紫药水的男孩——有着一头浓密卷发的混血儿。他正倚着床头,安静地读一本书。他是在“读”而不是在“看”,因为他的嘴在一动一动地开开合合,是朗读,妈妈经常这样给苏联读书,是读出声来的。

  想到妈妈,苏联蹲在窗下,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时,她隐约听到窗子被嘎吱嘎吱地打开,有人拍她的头,是那个男孩儿,他在叫她:“快点儿,上来、上来!”

  窗台上有许多初雪,松滑,她的一条腿刚刚攀上去,就差点出溜下来。好在男孩子的力气比她大,连拉带拽把她弄进了屋里。

  屋里有雪白的床单,在白炽灯下白得耀眼,惊魂未定的苏联哇地哭了出来。男孩使劲地向她摆手,皱着眉头阻止她。看到他生气的样子她害怕了,立刻把哭声憋了回去。

  男孩子手忙脚乱地拽掉她的棉衣,还有鞋,塞在床底下。然后把她推到自己的小床上,用被子蒙住她。

  有敲门的声音:“有什么事吗,马修?”

  男孩急忙关了灯:“没事儿妈妈,我困了要睡……”

  男孩的声音有些微弱,带着颤音,显然他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缺乏准备,他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刚才的那一系列举动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的本能,现在,他傻傻地站在黑暗之中,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已经12岁了,他勉强跟自己说,我应该可以对付这些。

  马修挨着苏联坐了下来,与苏联刚才一样,他也不停地哆嗦着,从来没有这么近地与女孩子在一起过,面对这个大雪般突然降临的小姑娘,他蒙了。

  她实在太瘦了,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真可怜!这样想着,马修的勇气大增。他勇敢地向她身边靠了靠,有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那挂着泪痕的苍白的脸,和紧紧闭着的眼睛,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已经睡着了。

  这是一间很小的儿童房,小床上方的墙上有一幅油画,一个红衣少年,手拿一柄剑,少年目光炯炯,仿佛要上战场的样子。

  现在的马修,就觉得自己是那持剑少年,有将赴沙场的凛然。

  朦胧中,靠在床边的马修也睡着了,梦中他的一只胳膊被一只大狮子咬掉了,他挣扎着想跑,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动,再一使劲,醒了。梦里那只被狮子吃掉的胳膊正被女孩的头死死地压着,他拽不出来,也不敢动。

  他轻轻地歪过头去看她。

  这静谧的雪夜里,月光照进马修忘记拉上窗帘的窗户,很亮,屋里的一切都清晰而疏朗,恍若梦境。12岁的马修觉得自己是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物——一个小天使从天而降,她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不得而知。他忽然觉得小姑娘的头是那么温暖,以至于自己竟然想抱一抱她,这样的想法吓了他一大跳,全身像着了火一样烧灼起来。    

  这时,12岁的马修发现:自己的睡裤里湿了一片。

  苏联醒了,是被吓醒的,她仿佛又听到了恐怖的砸门声。昨天晚上,她看见爸爸被人从床上拽了下来,爸爸大声嚷着:“你们为什么抓我?我不是苏修特务……”

  爸爸的声音很怪异,不像平时的爸爸,甚至不像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一个让恐惧锯断了男人声带的声音,尖利、惶恐。看似愤怒,但是夹杂着颤抖。

  苏联惊呆了。

  爸爸,她那儒雅的风度翩翩的爸爸从来都是衣冠楚楚的,但是眼前的爸爸,不单是狼狈,在苏联眼中竟然有些不堪了——眼镜被揪掉,睡衣上所有的扣子都脱落了。他瞪着那双高度近视的双眼,眼球突兀着,茫然而愤恨。面对强悍的力量,他是那么懦弱、无能为力,活活像一只被人捏在手里的老鼠……

  妈妈穿着紫红色的丝绒睡袍,披头散发地哭喊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讲不讲道理?”

  “讲啥道理呀?你们这些臭老九,平时骄傲牛逼的劲头哪儿去啦?”穿黄军装的人学着妈妈的南方腔调鄙视地说,还用脚使劲儿踢爸爸,“是吧苏若谷?”

  苏若谷的膝盖被踢得弯了下去,他又挺了挺。

  爸爸叫苏若谷,“虚怀若谷”,是苏联刚识字时就知道的一个词。苏联还知道家里面挂的一幅字:“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妈妈的名字也藏在里头。据说这是一个著名书法家写的,而且还是“左笔”。

  苏联觉得眼前的这几个人对爸爸妈妈充满了仇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仇恨,她认为一定是妈妈爸爸以前做过什么坏事,不然为什么会这样被人打骂和羞辱?

  爸爸的脸色像纸一样,蜡黄、苍白,他突然一下子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像软塌塌的白棉花。

  她看见几近哀求的妈妈慢慢跪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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