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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岸止》(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程黧眉

  她不愿意看到妈妈这样,别看她年纪这么小,但是她知道妈妈都在想什么。朱淡宁是想把自己深埋到地底下去——她不想这样吸引众人的目光,这不是她朱淡宁的风格。虽然她平时是个招惹人的角色,但是此刻她不想,这是个悲惨的时刻,她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使得现场的情怀更加惨烈。

  任何人都看不到朱淡宁此时的面孔,但是任何人都不能无视她此时令人震惊的美丽和绝望,这个一身素服的女人,怎么会美得如此绝伦?

  “我操他妈——”

  寂静中的一声破口大骂,是车大爷,方姨的丈夫。两家人在一套房子里共同生活8年了,相处得比亲戚还要好。方姨常常用《红灯记》里的唱词说:“隔着墙我们是两家,拆了墙咱们就是一家啦!”天真的苏联真的盼着能把两家中间的那堵墙拆掉,她喜欢车大爷他们家,他们家有五个女孩子:超美、越美、胜美、利美和国美。

  车大爷是“坐地户”,土生土长的达斡尔族,初中毕业,在316厂当工人,为人仗义豪爽。有着达斡尔人的血性,喜欢打猎、捕鱼。

  屋子里充斥着寂静、忧伤。平时苏联的爸爸妈妈最看不上的就是车大爷的粗俗,但是今天,苏联竟然觉得车大爷才是个有力量的男子汉,不像爸爸那么窝囊。如果昨天夜里车大爷没有上夜班,他肯定能来救爸爸。假如爸爸是车大爷,就有力量打败那些人,就不会死了吧?

  越这样想,苏联就越难受,也哭得越厉害。

  “是呀,咋能要了人命哇?”卫红的妈妈也来了。看到这个女人精瘦的尖脸,苏联更伤心。她想,假如这事儿发生在卫红家有多好呢,去她们家看热闹,看别人家的悲伤,自己是不是就不难过了?

  家里来了好多人。好像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来了。还有爸爸单位的人,在走廊里、方姨家,站着或坐着,满满的,甚至楼梯上都是人,人们大都侧着身子,挤来挤去,像是在粮店里买粮一样。

  苏联特别怕去粮店买粮,每次都像打仗一样。有一次妈妈让她先排队等米,因为粮店的米断货了。苏联紧紧地跟着前面排队的人,耐心地等着,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米来了”!人们一下子拥到柜台前,争啊抢啊,就见一张张大手,在空中挥舞着,抓来抓去,把卖米的大漏斗都挤翻了。苏联被挤得脚都悬空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现在,对,就是现在,好像粮店里的那种窒息又来了。

  不过今天苏联觉得她和妈妈好像在一个大广场上,家的屋顶被大风刮跑了,她和妈妈仿佛赤身裸体一般,一切都暴露无遗,在光天化日之下。

  苏联已经听不到人们的议论了,她突然变成了家里棚顶墙角处的那个蜘蛛(自从看见墙角处爬了一个蜘蛛,她就盼望自己变成那个虫子),颤抖地看着这些人,这个房子——

  这个蜘蛛看到那个穿着紫色毛衣的小姑娘,她的两只胳膊肘都磨破了洞,左边还有个线头耷拉在外面,女孩用右手把那毛线绳塞回破洞里,从墙角上看下去,她的头发像干枯的茅草,稀稀拉拉地贴在头皮上。

  女孩悄悄在妈妈的身边坐下,偎依着妈妈,哭。妈妈被爸爸娇惯得像一个比她还小的小姑娘,除了用缝纫机做衣服,妈妈几乎什么都不会做。爸爸是天,现在天塌了。

  女孩把小手从妈妈的臂弯里掏进去,轻轻摸妈妈的脸,她感到妈妈光滑的脸上全都是水。女孩大恸:“妈妈……”

  “淡宁,你哭吧!哭出来就能好受啦!”方姨使劲摇晃着朱淡宁。

  不知过了多久,苏联觉得时间不走了。凝固了的这个早上,成为苏联一生都剪不掉的底片——朱淡宁,这个娇弱矜持的女人慢慢抬起她那美丽的脸,双手捧着女儿的下巴说:“孩子,从今天开始,妈妈不再只是妈妈,我还是你和弟弟的爸爸……”

  屋里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

  苏联看出妈妈眼神中有一种东西在闪烁,是什么?苏联无法形容,但她知道,就这一刹那,爸爸的灵魂已然附体给了妈妈。

  朱淡宁猛然站了起来:“我要去看苏若谷!”

  方姨拦住她,她挣扎着伸出软软的手,隔着方姨去够门的门框,但是车大爷已经把门挡住了。朱淡宁无力地有些任性地跺着脚,从嗓子眼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像蚊子的声音:“让我去,求求你们,让我……”

  车大爷厉声说:“小朱,别闹!”他把方姨拉到一旁,“不能让她去看,……简直……没法看。”

  “车大哥,方姐……我知道你们怕我受不了,可是受不了也得受啊!……让我去吧,和他说说我们俩的心里话,我不能让他这么孤单地走啊!以前都是他照顾我,现在我要……”

  朱淡宁——苏联的妈妈,任何时候都是用她那柔柔的安静的声音来说服别人的,苏若谷常说:朱淡宁是绵里藏针,是以柔克刚,所以她总能胜利。

  “那这样吧,”车大爷想了一下,果断地把烟头在鞋底上捻灭,对方姨说,“咱俩和小朱一起去。”

  “我也想陪朱姨。”在一旁不语的大女儿超美用手指捅捅车大爷的腰。车大爷点一下头,好像他手下有千军万马,苏联从来没见过车大爷这么神气。

  “越美!”车大爷继续指点着,“在家陪苏联和弟弟!”

  老二越美乖乖点头。

  死是怎么回事?

  14岁的越美拿着墩布一边拖地一边和苏联说话。苏联坐在床上,肥大的棉裤里两条细长的腿耷拉在床沿,咣咣地踢着床底下的木头箱子,那里面原来装的都是爸爸的书。

  “二姐,我爸爸……真的是死了吗?”她还是有些不明白。

  越美把墩布往地上一扔,哇地大哭起来。她抱着苏联:“苏叔是死了……呜呜呜,他被造反派打死了……”

  苏联没哭,她还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想爸爸可能和以前一样,是去出差了,这个“死”和“出差”差不多,可能仅仅是时间长短的不同,也可能是永远回不来了,但是爸爸一定是在哪个固定的地方,而不是消失的。

  越美把苏联的弟弟抱了过来:“你就在这等我啊,我把弟弟送过去,让胜美他们看着,再过来陪你!”

  苏联点点头,弟弟苏正正还小,才4岁,瞪着两只黑咕隆咚的眼珠子,一派浑然的脸孔。

  等越美回来时,苏联竟然在地板上疲惫地睡着了。

  越美把瘦弱的苏联抱到里屋朱淡宁的大床上,然后去收拾这个杂乱的家。

  越美是车家的老二,也是这两家女孩子中最温顺体贴的姑娘,苏联与她的关系最好,有时像她的跟屁虫。夏天,她们到江边玩耍,捉蜻蜓的时候,总是眼尖的苏联发现蜻蜓落脚的地方,然后大叫:“二姐,这里有一个大力士……”

  越美就会轻手轻脚地跑过来,用纱布做成的网子对准蜻蜓轻轻一绕,蜻蜓就乖乖地被网住了。

  然后,她们躺在岸边的草地上,摘一些灯笼果吃,有时候唱歌——

  阳光阳光多么灿烂,

  春天春天来到草原,

  白云在我的头上飞舞,

  羊儿在我的身旁撒欢……

  这是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插曲,电影院外的大喇叭整天在放这首歌。电影院坐落在红宝石大街的路北,与苏联的家只隔着一栋楼。苏联蹲在厕所

  里都能听见大喇叭的声音。

  苏联觉得这个歌好听,比那“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好听多了。可惜红岸已经从草原变成城市了,早就没有了人们想象的洁白的羊群,更别提什么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了。

  苏联醒来时,妈妈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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