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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岸止》(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程黧眉

  其实车大爷每次捕鱼,从不大张旗鼓,两家共有7个孩子,如果再分给别的邻居,就所剩无几了。

  所以到了傍晚,住在三楼的人们,下班回家,路过二楼,就会嗅嗅鼻子,羡慕地说:“好香的鱼啊!”两家的孩子就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满足的人,而家里的大人们则会内疚地低着头,甚至不敢应一句:“是啊,真香!”

  那些装在米袋子里的鱼,用绳子扎紧,放在两家共用的阳台上,可以放一整个冬天。

  如果,你走在1969年初红岸的街道上,抬眼望去,原本是红砖红顶白色木窗的整齐楼房,就像贴上了一块块江湖郎中卖的膏药——家家户户的窗外都有这样自制的木头架子,上面有捆得乱七八糟的物品,甚至有些人家,那冻猪的腿还露在外面。

  于是,红岸的冬天,比起原来白雪映衬的红楼,少了些许童话般景色,但是却多出许多世俗的人间烟火气息。

  春节到了

  春节终于到了。

  苏联喜欢车大爷和方姨家过年前的气氛,方姨继承了达斡尔族妇女剪纸和刺绣的本领,她今年给朱淡宁绣了一个牡丹的枕套,是大红色的牡丹。方姨说:“小朱,你要喜兴点,别老一天到晚那么素气,跟林黛玉似的脲唧唧的,整天愁眉苦脸有啥用啊?他爸是不在了,但是你还有孩子,让自己精神起来,别人看着你也高兴呢!”

  “白牡丹”朱淡宁接过这充满世俗喜气的红牡丹枕套。她平时最不喜欢这样俗气的花样,但是今天,她觉得这枕套上面的红牡丹预示了吉祥,她愿意享受这样的祝福。

  年三十这天,方姨按照达斡尔族的习俗在饺子馅里放上白线,说吃到的人能够长命百岁;还放了几枚硬币,号称“金元宝”。

  夜里12点吃饺子的时候,苏联觉得牙被什么硬的东西硌了一下,然后就有一颗牙掉了出来——原来是一枚硬币和那颗牙打了一架,结果当然是牙输了。苏联高兴地蹦了起来:“我吃着金元宝啦我吃着金元宝啦!”

  “哎呀,我们苏联是有福气的人啊!”方姨拍拍苏联的头,这个善良的女人在分饺子的时候做了手脚,让苏联和弟弟都看到了惊喜。这些朱淡宁都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感激。她站起身,走到厨房,对着深冬的夜空凝望,外面每一声鞭炮的噼啪响,都会在她的心房引来震颤,她默念着苏若谷的名字,泪流满面。

  每年的大年初一,这个楼里都有一个多年不变的仪式:孩子们约好一起楼上楼下挨家挨户拜年。他们结伴从三楼走到一楼,每家都不落下。这样的顺序也是多年的经验,等到拜完最后一家,就可以直接飞到外面放鞭炮了。

  这个楼里的每户人家,都在初一这天留人守候,即便是外出拜年走亲戚也不例外,目的就是要等待这些孩子的到来。有时差了哪个孩子,他们还会惦记着,留下给他或她的那份糖果,待到这个孩子再来时送上。

  孩子们中总有一个胆儿大的,带头进去给大人敬礼,说声“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阿姨过年好”!然后拿到一份糖果就可以走了,剩下的那些鱼贯而入照葫芦画瓢也说一遍,陆续拿到自己的那一份,接着再到下一家,“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阿姨……”

  这个楼拜年的队伍中,往往打头阵的是克飞,而苏联却是最胆小的那一个,她总是跟在人群中,像一个小尾巴,甩也甩不掉,又不得不黏着,最后一个进去,有时拿不到最好的糖果,但是她不觉得委屈,她喜欢在人群的外面,做那最后一个。

  有的人,天生就属于冷眼旁观的一类,苏联就是,隔岸观火是她的强项。

  拜年回来,苏联的衣服兜里装满了糖果,一进屋,她就把它们都倒到床上,按照好吃的程度分成几个等级,最不好吃的硬糖先吃,那些贵的奶油糖都留到最后,它们被藏在最隐蔽的地方。等到其他的糖都吃完了,再把它们拿出来,一点一点剥开糖纸,先用舌头慢慢去舔,再细细地品味那淡淡的奶香。

  孩子们只有在过年时才会有糖吃,尤其是奶油糖,每次过年每户人家只买一二斤,和那些硬糖掺在一起,放在盘子里,招待客人。过年前许多有小孩子的人家都要把糖果先藏起来,不然等不到过年那一天,孩子们就偷吃光了。

  苏联虽然最盼着过年,但是今年,她心目中的“年”,好像已经和爸爸一起死去了。

  越到要过年,家里的忧伤气氛就越浓厚,以至于苏联小小的心房有些承受不住,她多么想去和别的孩子一样挨家挨户拜年啊!不仅仅因为可以得到糖果。而是今年的她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喜欢热闹,喜欢人多的时候,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需要。她愿意大家挤在一起的感觉,即便是打架,也不会觉得孤单和害怕。

  但是朱淡宁在年三十的晚上就告诉苏联,明天不能到别人家去拜年,因为有死人的人家不吉利,尤其死的是爸爸就更是身上有重孝的,如果她到别人家去,会给人家带来厄运,人家会很忌讳。

  “那为啥我们可以到车大爷家?”苏联反问。

  朱淡宁的眼睛突然红了:“因为……他们家就是我们家,拆了墙,我们就是一家。”

  大年三十的夜里,苏联趴在自己家的窗台上往外看,这个窗台就是苏联的全部世界。她每天在这里看外面,来来往往的人、马、自行车,还有一些偷着卖东西的小商贩。几乎红岸每天经过这栋楼的人,她全都认识了,以至于,如果有阶级敌人,她是第一个能辨别出来的。

  因为长年在这里趴着,托着下巴的胳膊肘磨硬了不说,毛衣的袖子也磨破了两个洞,朱淡宁用毛线补上,但是没有多久,两个洞又露出来,索性,朱淡宁将两块布剪成两个圆,罩在破洞的外面,再用线将边缘缝好,这样就形成了两个装饰一样的图案,苏联美美地穿上,还能穿好些时日。

  即便有人笑话,苏联也从不在乎,她还觉得这两个洞好极了,缝上布以后,软和了好多,胳膊肘也不会被硌得那么疼了。她喜欢这个窗口,让她浮想联翩,其乐无穷。

  年三十的夜晚,外面真是热闹啊。

  许多孩子在放鞭炮。他们都是拿那种一个一个独立的小鞭儿,另一只手举着一根燃着的香,每点燃一个小鞭儿,就扔在空中,然后赶紧跑远,小鞭儿在身后,“啪”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有时由于太紧张了没能及时扔出去,那小鞭儿就在身边炸开了,溅到自己的身上,刚上身的新衣服烧了一个洞,回家被妈妈骂一顿,因为要过年了,所以挨打的可能性不大了,孩子们的胆子便也大了起来,有时放肆得没了谱,回家照样被爸爸踹一脚,也是可能的。

  苏联没有这么倒霉的时候,因为她胆小,几乎不敢放小鞭儿,最惨的一次就是刚扎好的小辫上的头绫子被烧了一个洞,为此她也难过了半天。

  今年,楼上梅姨家的明光回到了红岸,他是从哈尔滨回来的,说是休探亲假,过完初五就走,因为马上要集训。

  明光是滑冰健将,如今已经被省队录取了。他的回来,吸引了一大批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和小伙子,他像一个领袖,被周围的年轻人拥戴着。他从容地将那些大个的“二踢脚”放在一块平地上,然后将手里的烟狠狠吸一口,烟头的光芒明亮了许多,他用烟头去接触“二踢脚”的捻,然后赶紧后退几步,周围的人也跟着后退,一刹那,只见“二踢脚”叭的一声飞上天,到了天上,发出第二声清脆的爆炸声,围着明光的孩子们发出疯狂的尖叫。

  那些大一点的女孩子都爱往明光的身边凑,她们窃窃低语,有些害羞地吃吃笑个不停。也有大方的,张着大嘴,嘎嘎嘎地笑着,吐出的哈气,都好像是没心没肺的快乐。

  苏联看得出来,越美是这些姑娘里面最积极的一个。

  明光穿着军大衣,目光炯炯,那个精神,那个帅!

  苏联多么羡慕他。不是羡慕他会滑冰,也不是羡慕他的帅,而是羡慕他能够离开这里,到远处去,到那个叫哈尔滨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爸爸死后,苏联多么向往远方,她仇恨这里,这个叫红岸的地方。

  她还不知道,其实,哈尔滨距离红岸并不遥远,它只是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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