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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岸止》(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程黧眉

  苏联有些不认识眼前朝夕相处的两个大人了。

  这就是316厂最美丽最傲慢最高贵的女人朱淡宁么?是红岸两朵花之一的“白牡丹”朱淡宁么?

  苏联一直觉得妈妈最好看的时候就是穿着这件睡袍时的样子,紫红色的大翻领衬托出修长的脖颈,在家里,妈妈经常将头发高高盘起,像一只高傲的红蜻蜓,苏联每每见到蜻蜓立在树的枝头,就觉得那是她妈妈朱淡宁的样子,以至于她在逮蜻蜓的时候,经常在心里说:逮住朱淡宁!

  苏联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她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如此勇敢。她冲过去,抓住一个人就咬。她大哭大叫——

  她又一次听到了杀猪的声音。

  她无数次在深夜听到过这样的惨叫。

  邻居卫红家圈养了一只老母猪,母猪住在楼下破旧的仓房里,每当快过年的时候,卫红家就要杀猪,将要被杀的母猪上下乱窜,痛苦地哀号。苏联家的窗子正对着猪圈,每次在深夜里听到杀猪的声音,她就仿佛看到她身边的墙上溅满了鲜红的猪血,以至于她不敢挨着墙壁睡觉。

  这幢三层楼的二门共有12户人家,每层4户,苏联家在二层,这一层的邻里之间家家户户和睦,好得像《红灯记》里铁梅家的邻居。卫红家在二层的另一套房子里,与廖大胡子家合住,他们的大门与苏联家这套房子的大门成为直角,大家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当卫红家杀了猪,卫红妈就要挨家挨户给每个邻居送一小块猪肉,虽然少得可怜,但是对于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的邻居来说,这点猪肉足以令人心存感激了。

  每每那几天,这个楼门家家户户的锅里都飘着香气,好像过年一般。邻居的女主人们都赞不绝口地夸赞猪肉的香,或者说卫红又长漂亮了的恭维话。而那些男人,那些不知所云的男人,只好在见到卫红妈时,露出讪讪的有一点讨好的不自然的微笑。

  卫红的妈妈,一个没有文化的理发匠的女儿,这个时候就是她最有尊严的时候。所以,她宁肯让自己的孩子少吃点猪肉,也愿意享受一下那些厂里的工程师、医生、老师甚至厂长的致敬。

  这些天,似乎全楼的人都是欢喜的,哪怕是这一点点猪肉带来的仅仅是舌尖上的满足。

  但是只有一个人不高兴,那个人就是苏联。

  苏联觉得眼前这个颧骨凹陷的精瘦女人——卫红的妈妈,她是一个刽子手。所以,苏联一直拒绝吃卫红家的猪肉,尽管那香味实在太诱人了。为了克制住馋意,她就使劲地回想那头可怜的猪,和那一双像人一样哀求的小眼睛。   

  苏联不敢和这眼神对视,生怕这头猪把她当成刽子手的同谋。

  但是今天,确切地说是这个夜晚,那杀猪时发出的嚎叫声,明明是从苏联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她觉得这个声音充满了和猪一样的凄凉和绝望。

  渐渐地,这个声音变成了鸡在打鸣,是被掐住脖子的悲惨的鸣叫,垂死挣扎的样子,几声呻吟而已。

  妈妈拼命把苏联推到两家共用的厨房里,然后声嘶力竭地抱着爸爸……

  瘦弱的苏联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她挣脱开混乱,像受惊的小野狼一样跑出了厨房。

  她拼命地跑,向东,穿过那片高大的白桦林,往江边跑,她从小就喜欢这个江岸。

  这个红色之岸,仿佛是她前世的故乡。

  在马修家 

  早上的阳光是温暖的,尤其是北中国的冬天,这样的温暖很华丽。

  此时的苏联就坐在这样的阳光里,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从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卫生间,她看到马修家的卫生间贯通着两个卧室。马修就是从这间屋子穿过卫生间到了另外的一个房间,对他的妈妈说了什么,他的妈妈,一个很沉静的声音响亮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儿子:“妈妈去上班,这两天街上很乱,红卫兵老抄家,你就在家待着,谁来也不许开门!”

  “知道。”

  妈妈走了,马修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的心被紧紧地拽着,就像一根弹簧,这边松了,那边却更加地紧,紧得快喘不过气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是男子汉,别这么没出息!”

  他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持剑少年。

  他悄悄给自己打气,然后到卫生间狠狠地撒了一泡尿,看到自己黄澄澄的尿液滋到马桶里跳出欢乐的小水花,他痛快地打了个激灵,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走进自己的睡房。

  苏联坐在床上,怏怏的,又开始哭。平时马修最烦女孩子哭,但是今天,他还是耐着性子伸过来一只手:“我叫马修,你叫什么?”

  苏联两眼发直,愣愣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爸爸突然长了两个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马修扑哧笑了,说:“你真有意思,肯定喜欢看童话书,一会儿我给你找好看的故事书。你饿不?我快饿死了,你等着,我给你弄点吃的。”

  马修来到餐厅,用带碎齿的面包刀切了两片大列巴,涂上黄油和果酱,用托盘端到苏联的面前。做这一切时,马修突然有一种成就感——他的妈妈经常这样给他送吃的。现在,他做的是大人做的事,足以说明自己长大了。马修活泼的天性一下子被点燃了,他那突然的快乐也感染了面前这个忧郁的女孩。

  苏联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也突然有了熟悉的快乐。她大口地吃着,好像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好吃吗?”

  “嗯……好吃得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啦!”

  “你真逗!”马修也乐了,给她往杯子里倒牛奶,却一不小心倒洒了,牛奶顺着桌子流到了苏联紫红色的条绒裤子上,一股热流传到她的腿上,但那好像是快乐的河流。

  尽管裤子是湿的,有点凉,但是她的心里热乎乎的,因为马修的家里烧着壁炉,里面的柈子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满屋子都是暖意,还有松木的清香。

  马修家转角楼梯上铺着紫红色的地毯,墙上是木质的墙裙,上面错落地排列着许多照片,二楼起居室中的整整一面墙都是马修的照片,从襁褓中闭着眼睛的小婴儿,一直到在红岸江面上滑冰的少年。

  苏联喜欢他们家那些高大的窗子,低垂着印有紫红色小花的窗帘,宽阔的窗台上有绿色的植物,大叶子的,委蛇垂下来。

  楼上有马修姥姥和姥爷住的房间,马修说他们去哈尔滨的大舅家了。二楼的书房三面墙都是书,比自己家的还多。

  马修特意带她到最大最亮的那间房子里:“这个是我妈妈的画室。”

  “你妈妈是画家呀?”

  “当然了。”马修得意地说,“你看,这就是我妈妈!”马修指着一幅巨大的一人多高的油画上面的女人说。

  画面上是一片高高的白桦林,一个女人侧身站着,背影半明半暗,女人身着长及脚踝的长裙,裙裾上的皱褶栩栩如现,她的上身披着一个大披肩,与裙子几乎相近的色彩,都是淡淡的带有花纹的蓝绿色,不过裙子的颜色深一些,披肩浅一些,与眼前的绿树和远处江水的蓝色形成一个同色系的画面。女人的头发蓬松而随意地向后绾着,早晨的阳光为她的身影染了一层金黄的颜色,她优雅地站在草丛中,微微仰着脸,仿佛在倾听小鸟的歌唱。

  苏联不知道这幅画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它很美,很舒服,让她被堵住的胸口有了出气的通道,这画上的树林,让她听到了早晨的露珠在草丛上坠落的声音,还有小鸟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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