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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同志》(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6日13:44 来源:艾伟

  张小影感到有点疲劳了。她这几天确实累了,不但要出席各种活动,还要服侍刘亚军。到了那里就好了,他们可以安顿下来过他们的平静日子了。张小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几乎同时刘亚军也打了一个。他们又相视笑了一下。刘亚军说:“我们眯眼休息一会儿吧。”

  张小影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刘亚军伸过手来,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她用自己的脸颊摩擦他的手。他的手有点粗糙,这是因为他的手对他来说太过重要,几乎所有的事情都靠他这双手解决,包括一些力气活,他的手臂肌肉都发达得有点畸形了,很像青蛙的两条腿。张小影的心中涌出甜蜜而辛酸的热流。

  一会儿,张小影就睡了过去。睡梦里没有声音,安静得出奇,就好像这会儿她是一叶躺在水面的荷叶,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她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滋长。后来她意识到那滋长的是宁静,宁静像发酵体一样在她的身体里扩散。

  当她醒来的时候,四周充满了嘈杂的市声。她一时有点不适应,以为自己进入了某个烦躁的梦境之中。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市声喧哗才是真正的现实。她看了看窗外,汽车正沿着一条不宽的河流行进,从河面反射过来的阳光非常刺眼,她一时有点睁不开眼睛。从阳光的角度看,现在应该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她看了看表,是三点二十分。她回头看了看刘亚军,他还睡着。他睡着时眉头紧锁,好像在思索国家大事。让他再睡会儿吧,她想。她看到河的对面是山峦,山峦在阳光下呈墨绿色。河中有一些鸭子,它们伸长脖子嘎嘎叫着。她喜欢鸭子,过去在老家时,每回见到鸭子,都会忍不住学着叫几声。这会儿她也很想学叫几声,她看了看司机和那个陆主任,最终忍住了。我如果学鸭叫,他们一定会把我当神经病。我嫁给刘亚军已经够神经了,不能再吓他们了。她独自得意而会心地笑了一下。公路的下面有一些厂房,有一支烟囱冒着浓烟,这支烟囱所在厂区的那段河水一片漆黑,她猜那里可能是一家造纸厂。她的家乡小城也有一家造纸厂,纸浆发酵的臭气甚至飘到了离厂足有三公里的小学,她就是闻着那臭气长大的。沿着河岸向前望去,一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立在一块平地上,一道城墙隐约可见。

  “张小影同志,我们快到了。”

  陆主任骤然发出的声音吓了张小影一跳。她本来以为陆主任还睡着,所以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陆主任的身子淹没在副驾驶室的座位上,他露出的部分一动不动。在张小影醒来的这段时间里,陆主任没有动一下。张小影感到很奇怪,这个人醒着却能一动不动,就好像他变成了窗外的一棵树。

  “你看,标语也贴出来了。”

  陆主任一边指着前方,一边转过身子对张小影说。他的眼珠子很黑,那黑色中有一丝快乐的光亮,他显然对前方出现的标语很满意,好像他这一趟旅程就是为了看到前方的那两块标语。

  张小影看清楚了标语。那是欢迎她和刘亚军到来的标语。标语上的字典雅、庄重,恍若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光芒四射。两幅标语分别写着:向张小影同志学习!向刘亚军同志敬礼!欢迎当代英雄张小影、刘亚军夫妇来我县落户!看到这两幅标语,张小影的脸就红了。虽然,这段日子她见多了这种标语,但每次见到她依旧会脸红,心里还有一种内疚感,就好像这荣誉是她欺骗来的一样。

  快到标语条幅下面时,陆主任突然鼓起掌来。掌声在车内叭叭作响。陆主任一边拍一边说:“向张小影同志学习!向刘亚军同志敬礼!”

  张小影本想客气几句,又觉得如果客气的话等于自己承认自己是当代英雄了,所以就没有吭声,只看着陆主任一个人表现。这时,张小影通过驾驶室的反光镜,看到了刘亚军的脸。刘亚军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的脸黑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充满了不以为然的阴郁。她连忙转过头去,对他笑了笑,说:“你醒了。”

  刘亚军默不作声。张小影知道刘亚军最讨厌的就是陆主任这种装模作样的官员。

  一会儿,他们进了小城。

  “你们暂时得在县委招待所住几天,县里会给你们安排好住房的。”陆主任说,“我们县委书记刚来的时候也住在县委招待所里。”

  吉普车开进县委招待所院子时,一个人高喊一声“开始”,然后就响起了锣鼓声。少先队员站立在道路的两旁齐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场景张小影在《新闻简报》上看过,国家领导人在机场迎接外国贵宾时就是这种排场。张小影在省城也有向她表示欢迎的人群,但这样的规格还没有享受过。陆主任已钻出了吉普车,他像大人物那样向人群挥手,然后替张小影打开了车门。张小影钻了出去。她刚站稳,就有一个少先队员向她敬礼,献上一束鲜花。张小影觉得自己应有所表示,低下头亲了亲少先队员。少先队员大概被她亲得有点异样,不住地用手擦着自己的小脸。这时,陆主任在张小影耳边悄声说:“是不是叫刘亚军同志也出来同大家见见面?”

  张小影点点头。

  那辆轮椅已停在吉普车边了。张小影打开车门,对刘亚军说:“你出来吧,同大家见见面。”

  刘亚军闭上眼,没理张小影。张小影又说:“你怎么啦?”

  “我不想出来。我不想丢这个脸。”

  “你以前也碰到过这种场合的呀。”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被人抱着上轮椅,那不好看,那样子就像鱼儿到了旱地上,连翻个身都困难。你不觉得这是在丢我的脸?”

  张小影知道刘亚军的脾气,所以就钻了出来。她同陆主任说了情况。陆主任呵呵笑着,连声说:“没事没事。”

  陆主任站在吉普车前,大声对群众说:“当代英雄刘亚军同志坐了一天的车,很累了。这样,今天他就不同大家见面了。他已是我们县的人,以后他还要给大家作报告的,大家有机会见到他。”

  然后,他笑眯眯地高声宣布:“欢迎仪式到此结束。”

  张小影和刘亚军在招待所暂住了下来。

  3

  整整一天,刘亚军觉得心情郁闷,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郁闷,他们没有错,应该说他们安排得挺好,对他和张小影的照顾也很细心,可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这段日子以来,他老是有一种古怪的情绪,这种情绪像黑云那样既沉重又轻逸,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同时又感到身心空空荡荡的要飘起来。这两种感觉代表两种方向,他被两种力量牵引着,上上下下,心绪不宁。这让他心跳气短,他知道这不是身体的某个器官出了问题,而是他的情绪出了差错。

  从县委礼堂出来时,刘亚军绷着脸,县委书记同他握手告别时,他也没能让自己笑出来。当然,他还是想笑的,并且做了笑的努力——在这种场合人是本能地想笑的。但他没能笑出来,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挤出一些僵硬的肌肉群。那不能算笑,这样的表情像是怀着刻骨仇恨,给人一种恐怖感,县委书记脸上的热情差点凝固了。县委书记握着刘亚军的手,把头迅速转向一边,他夸张地摇了几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刘亚军的情绪因此更恶劣了,心中甚至涌出对自己的仇恨。

  张小影时刻注意着刘亚军的情绪。她看到刘亚军的脸黑得像一堵破旧的城墙,很替他担心。张小影想,也许他这几天太累了,场面上的事没完没了,确实够累人的,不要说他,就是我也觉得厌烦,我脸上的笑肌都快麻木了。但没有办法的,当地党政对他们肯定是要有所表示的,谁叫他们是新闻人物呢。这是官员们的政治任务。张小影近来见多了这些场面,已学会得体地应付了。官员们一般也愿意同她多说几句,而冷落刘亚军。她觉得造成这个局面同刘亚军的态度有关,他太任性太孩子气了。因为刘亚军的消极态度,张小影自然就多承担一些。场面上的事,总得有人应付着。

  不过,刚才的见面确实让人不愉快,从头至尾不愉快。这天,他们在招待所安顿好后,想早点睡觉。坐了一天的车子,确实够累的,再加上刘亚军是个病人,他需要早点休息。但这个时候,那个姓陆的主任跑来说,县委书记要在晚上接见他们。他们都已经洗漱好准备上床了,于是又忙乱了一阵。这种事他们也不好拒绝的呀。刘亚军发牢骚:“他娘的,到处都是形式主义,也不让人家安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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