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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同志》(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6日13:44 来源:艾伟

  张小影从来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做了一件简单的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也就是说她喜欢上了刘亚军。没有别的原因。她跟着她的同学来军医院服务时没有想过会在她身上发生这样的故事。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嘲笑,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这眼睛让她想起她家养着的猫,她曾仔细观察过猫眼,猫眼就像一口井一样望不到底,你越往里看,光芒越强烈,亮得惊心动魄),目光里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的锐利。这目光让张小影不舒服。这个人喜欢张小影替他护理。这个人还很挑剔,张小影稍有不周他就要骂人。但张小影没有生气,她觉得英雄发点脾气正常不过。后来他们就熟了。张小影发现这个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很可爱,像一个大孩子。

  有一次,张小影推着刘亚军的轮椅去医院外散步。他们行走在无人的小路上。这时,刘亚军叫张小影停下来,他挂着那种残忍的笑容说: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

  张小影没想到刘亚军说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刘亚军又说:“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很惨是不是?是的,我这辈子算完了。你瞧,我现在这副样子,生不如死。你瞧我的脸,既年轻又英俊——很多人这么赞扬我,可我却废了,我这条腿就像铁一样冷,铁一样硬,你就是拿刀砍我,我也不会有感觉。可我还没经过事呢,我没有生活过啊。我没谈过恋爱,甚至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也许这一辈子都摸不到姑娘的手了。”

  张小影的脸红了,她也没有恋爱过,只要一讲这方面的事她就要脸红。她说:“你太悲观了,会有好姑娘爱上你的,你可是个英雄。”

  刘亚军一直锐利地看着张小影,看得张小影低下了头。刘亚军说:“我有一个愿望,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算了,算我没说。我想抱抱你,如果你同意那好歹我这辈子也算抱过女人了。”

  张小影的脸红得比喝醉了酒还厉害。她觉得她没法拒绝这个人的要求,就答应了。开始的时候,她在他的怀里有点僵硬。他的拥抱也是小心翼翼的。过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凑过去,去吻她的头发,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后来他哭了,像一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痛哭。这时,她完全放松了,她不由自主地抚摸他的短发。她的情感(也许是母性)就此被激发出来了,她觉得他很可怜很可怜,就是在那一刻,她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刘亚军脾气不好,反复无常,这可能同他残疾有关。张小影时刻可以感到他的不甘心,感到他身体里面那种没有目标的愤怒。他没有骂让他残疾的敌人,也没有骂政府,但他身体里的愤怒却一直在燃烧。

  “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有一天,刘亚军这样对她吼叫。她看到他眼里的烈火。

  “你不要以为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不要以为我会爱上你。”他吼道。

  她被他说得不知所措,她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她问:“你怎么了,我哪里错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滚吧。”

  她当然不会走的。但他却摇着轮椅,向她靠近,他推她的身子,他的手劲很大。她感到了这只手的愤怒,这只手此刻就像是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后来,他哭了,一把抱住她,说:“不要同情我,你的眼里总是有怜悯,我受不了。”

  她这才知道他发火的原因。开始时,她对他的反复无常感到害怕,不知为什么,没多久她就一点也不怕他了。当他莫名其妙地伤害她时,她也会奋起还击。她从他们的打闹中,竟然奇怪地体味到一种令人心酸的幸福感。当他们俩抱头痛哭时,她体验到的幸福是如此强烈,这种强烈的幸福感足以补偿她付出的一切。这样的打闹还让她有了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她越来越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了。

  张小影从未想过她和刘亚军之间的一些具体问题,也没想过和刘亚军组成家庭。她知道她会和他在一起,可没想得太具体。一想得具体,她的内心就会发慌,就会茫然,她就不去想这件事了。但后来,由于外力的介入,她不得不面对这事。校方及部队都希望她在毕业那天和刘亚军结婚。他们说全国人民需要看到张小影和刘亚军的故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会鼓舞奋斗在各条战线上的人民。他们说婚礼将会通过电视和广播传入千家万户。一切是毋庸置疑的,容不得张小影说是或者不。

  父亲听到她将正式结婚的消息后,传话来说他将从此不认她这个女儿,也不想再见到她,让她以后不要再踏进家门。这样的消息无疑是令人悲哀的,也让她觉得愧疚。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最喜欢她,一直对她充满期待,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他太伤心了。父亲啊,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也许谁也理解不了我,他们的致敬信也许仅仅是把我看成大熊猫一样的稀有动物,就是我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

  即使父亲做出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张小影还是希望父母——至少是母亲——能够出席婚礼。母亲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就好像她的女儿在婚礼后将在地球上消失。张小影也哭哭啼啼的,她请求母亲务必叫父亲来省城。母亲说他不会答应的,现在家里人都不敢再提张小影,因为父亲听到这个名字就要发火。不过母亲答应劝劝父亲,母亲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地说,小影,你要拿定主意啊,你要拿定主意啊。婚礼前一天,张小影还作过最后的努力,但母亲告诉她,她和父亲都不能来。教委主任都到家里来做过工作,可父亲就是不答应参加婚礼,父亲因此辞掉了校长一职。说着,母亲又泣不成声。张小影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一阵绞痛。

  刘亚军的父亲倒是来了。他从老家来,一脸倦容,想必旅途一定十分劳顿。他几乎没和刘亚军说话,刘亚军见到父亲神色冷漠,好像并不认识他。刘亚军的父亲来到张小影面前,和张小影握了握手说:“我把亚军交给你了。谢谢你。”

  张小影不知说什么。她笑了笑,十分勉强。他发现刘亚军还是挺像他父亲的,但奇怪的是在和刘亚军相处的这几个月中,刘亚军从来没同她谈起过自己的家庭。她隐约感到刘亚军和家庭之间存在很深的隔阂。

  这个由电台和电视台转播的婚礼由部队和地方的首长主持。张小影这天虽然打扮得光彩照人(给她化妆的是电视台专业化妆师),但她始终没有进入角色,就好像今天的新娘不是她,她只不过是在出席别人的婚礼。她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官员们挨个在讲话,他们在讲话中祝福张小影和刘亚军白头到老,幸福美满,但他们对着摄像机讲话和私下里同张小影交谈完全不同,他们的道贺完全像在作报告,读一个红头文件,没了人情味。张小影因此觉得有点不对味,就好像这婚礼是一场拥军报告会。张小影思绪飘拂,仿佛游离于这个婚礼之外,这个为婚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礼堂在她的感觉里成了一团头绪纷繁的色彩。

  张小影不停地朝礼堂的门口张望。她知道父母不会出现在那里,但她在最后时刻依旧盼望他们能来。没有亲人的婚礼让她感到寒冷。在她从小编织的关于婚礼的梦中一定会有父母慈祥的笑脸的,但他们缺席了。他们应该来祝福我的呀,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呀。她感到礼堂里的空气十分混浊,她很想出门去透一口气,那礼堂的门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好像从这里出去就可以上天堂。但她还不能离开现场,她是主角,比刘亚军还要重要的主角,她将发表有关他们的爱情感言。发言稿却不是她自己写的,而是有人替她拟好的。发言稿上面的句子让她感到不好意思。如果从那道门出去真的能上天堂,那她会毫不犹豫飞出去。她在读讲稿的时候,讲稿上的词句没有进入她的脑子,这些词句从她嘴里吐出的刹那,远离了她。她感到这些词句正从那道门飞出去,也许它们真的上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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