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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同志》(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6日13:44 来源:艾伟

  校长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别怕,上级叫你去你就去。政协委员一般是各界知名人士,叫你去因为你也是个名人,你是我们县最大的名人。这主要是一种政治荣誉,一种身份,这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你不要担心,开会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谈谈目前的大好形势,谈谈各自的生活学习情况,简单得很。你有话多说,没话就听人家说。”

  张小影心里还是没底,说:“我可不行,我可不行。”

  校长有点急了,他说:“你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给人家作报告,还怕开这种会?告诉你,你是推不掉的,这说不定还是省里的意思呢。去吧,到时我们学校有什么困难,比如修个校舍需要经费时,你可以在会议上呼吁一下。”

  张小影还是感到当这个政协委员有压力。她回家时,一脸沉重,若有所思,好像碰到了比治愈刘亚军的腿还困难的事。刘亚军不知道张小影出了什么事,她的表情从来没有这样严峻过。他很奇怪,张小影头脑简单,从来不深究自己处境的,最大的困难到了她身上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张小影回家后开始做饭,刘亚军在一边帮忙,张小影说,你看报纸吧。每天张小影总是把学校的报纸拿回家给刘亚军看。刘亚军说,报纸上还不是那些事。

  刘亚军的目光一直盯着张小影。张小影蹲在他的对面洗一条鱼。鱼儿虽然已破了膛,但还在不停地跳动,几次从张小影的手中挣脱,然后滑入水盆子里。受伤的鱼儿在水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它吸入的水都从它的肚子里流了出来。有几滴血水溅到了张小影的脸上,她就用手臂去擦。她擦的时候,突然轻描淡写地说:“刘亚军,我当政协委员了。”

  刘亚军听到这个消息倒是十分开心。他微笑着看张小影,觉得张小影真是有趣,他还以为她碰到了什么难题呢,原来是这等好事,张小影对事物的反应总是与众不同,这是张小影可爱的地方。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张小影问。

  “我为你高兴呀,张委员。”

  “可我什么都不懂。”

  “张委员,你放心吧,不懂我教你。”

  这天,刘亚军总是逗张小影,晚上同张小影亲热时,还一遍遍叫张小影为张委员。

  一个星期后,政协会议准时召开。张小影一下子适应并且喜欢上了会议的气氛。校长说得没错,参加政协会议是一件轻松而温暖的事,社会各界知名人士见到张小影都老远向她打招呼,并过来同她寒暄,表达他们的问候和敬意。他们态度温和而慈祥,把她当成自己人看,他们对她的到来所表示出来的欢迎是由衷的。她强烈地感受到政协如一个大家庭而不像一个政治场所,她把这种气氛命名为政协的气氛。

  张小影每天喜气洋洋地给刘亚军带来社会各界的问候,有时还带回一束鲜花来。刘亚军开始很高兴,他和张小影是命运共同体,张小影的荣耀也就是他的荣耀,但不知为什么,几天以后,这种高兴里增添了些别样的滋味。

  随着会议议程的进展,张小影忙碌起来,有时候晚上也要开会,张小影只好睡在招待所里了。张小影每天还是会抽出一点时间回家看看刘亚军,并给刘亚军准备一些吃的,往往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又匆匆地走了。张小影回家时总是带着一张热气腾腾的充满了社会气息的脸,这种热气腾腾会暂时充满花房,张小影走后,这种气息便烟消云散,了无痕迹。刘亚军不由得涌上一种被冷落的感觉,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分,身边没有一个人,让他倍感寂寞。这样的夜晚,他睡不着了,他的思想跟着复杂起来。其实他也很想干点什么事,服务于社会,但组织好像把他忘记了,不安排他一个合适的工作。当然残疾抚恤金是有的,理论上说他不用工作也能养活自己了,但他还是想找一个合适的事情做。难道一辈子困在这花房里吗?难道一辈子这样倾听时间滴滴答答地流淌?谁能承受这样的孤独呢?

  独处的时候,他想象张小影在政协会议上的情景,他把她的生活想得无比浮华。他想象张小影笑容满面地在人群中出没,人们包围着她,她左顾右盼,应接不暇。张小影款款而行的画面在想象里无比清晰,像电影里某个无声的慢镜头一样,一遍一遍在他的脑子中播放。他的孤单因此显得更为苍白、消瘦,某种自怜自艾的情感禁不住涌上心头。都是因为那只地雷,那炸弹击中的不仅仅是我的肉体,也炸断了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这只地雷把我炸向这个世界的边缘。他的脑子里浮现当时的情景。当那片红光闪过,周围的喧哗刹那间消失了,他的身体变得灼热而轻盈,就好像他变成了一缕蒸汽,缭绕在战场上空。他当时以为自己解脱了,但他活了过来。他活过来后,那个喧哗的世界已远离了他,那爆炸声把他送入了永恒而寂静的时间之流中,从此他将体味时间的残酷。

  要对抗时间,他必须找点事做。有段日子,他想自学大学课程,他还叫张小影弄了几本大学教科书来。没看几页他就泄了气,看书简直不像是在做事,看书是远离人群的劳动,而他目前最大的问题是需要人群,需要和人打交道。他想到社会上去工作。可是政府没有想到这一点,甚至连张小影也不知道他的需要。她只顾自己出风头,根本不体恤一下我的情感,就连来自社会的信息也要她来传达。刘亚军感到很屈辱,他是个男人啊,现在一切都得靠老婆。他认为他目前的状况连一个吃软饭的男人都不如。

  这样的情绪日积月累,刘亚军在行为上就有所反应。当张小影抽空来看刘亚军时,刘亚军就用一种讥讽的口气说话。刘亚军说:“张委员,你的气色不错啊。”

  张小影的气色其实不好,她来回奔波挺累的。张小影不知道刘亚军是什么意思,她问刘亚军身体情况,最近有没有什么药物反应。刘亚军吃的有些药物含有激素,所以常常有些过敏反应。

  刘亚军不回答张小影的问话,继续挖苦道:“张委员,你这样来回奔,我没拖累你吧?”

  张小影听出话里的话,她有点生气:“你今天讲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刘亚军说:“我一直都这样啊,你是不是开了几天政协会议,党的政策听得太多,就听不得我这个普通百姓的话了?”

  张小影说:“你什么意思嘛?”

  刘亚军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他们这样一来二去,就吵起嘴来。刘亚军的话说得越来越尖刻。张小影被他说得很委屈,哭了起来。张小影哭了,刘亚军还不肯放过她。刘亚军叫张小影为圣母、女强人、江青、马列主义老太太。等到刘亚军把这段日子积压的情绪发泄完了,他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他开始小心劝慰张小影,并向张小影道歉。张小影边哭边说:“你这样讽刺我是什么意思嘛,你如果不想我当政协委员,我就向县里去说,我就说我要照顾你,我不当了。”

  刘亚军赶紧说:“不、不,我喜欢你当,这是你应得的。我没这样想。”

  “那你为什么挖苦我?”张小影很委屈。

  “我其实不是在挖苦你,我在挖苦我自己。我觉得自己活得太没劲,我太寂寞了。”刘亚军解释道。

  “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吧。”

  刘亚军不再说话,呆呆地坐在轮椅上,想了半天,才说:“张小影,我想找个事做,我不能这样,像一个囚犯那样关在家里。”

  在刘亚军的要求下,张小影决定趁政协会议这个机会同县领导说说这个事。张小影找到陆主任,提了刘亚军想工作的要求。陆主任感到为难,他说,按国家规定,像刘亚军这样严重的残疾军人,是不能再工作了的,他的生活费以国家发的抚恤金形式解决。张小影使劲点头,表示知道。陆主任又说,这事恐怕不好办,政策上没有这样的规定,不过他答应想想办法。张小影见陆主任答应帮忙,很高兴。她想,只要陆主任肯帮忙,找个工作恐怕不是问题。她把陆主任的答复告诉了刘亚军。

  政协会议结束后,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张小影每天晚上回家睡了。刘亚军一直等待着陆主任那边的消息,他希望工作的事能尽快落实。可是很长一段日子,张小影没有带好消息回家。每天,张小影下班回家,刘亚军总是用一种期盼的探究的目光观察张小影的脸。张小影的脸除了疲乏外没有别的内容。刘亚军怀疑张小影早已把他的事忘了。我这边心急如焚,她那边却无动于衷。她早应该去陆主任那里问一问的。刘亚军在心里骂张小影,真他妈是个愚蠢的女人。

  在等待中,刘亚军的心境变得越来越烦躁了。四周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心慌。他觉得自己像是跌入了时间的深渊之中,时间总是在安静之中呈现出它坚韧的面目,它有着永恒之心来折磨你的神经,它用细小的触角进入你身体的各个部位,让你感到它的广大与无所不在,让你的内心产生无尽的疑问。寂静,可怕的寂静。他很想抵抗这种寂静,但除了叫喊几声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他喊的时候,远处会有人驻足朝花房张望。他不希望有人注意他,他就不喊了。

  他安静地坐在院子里,他似乎听到时间的声响,那是一种单调乏味的声音,这种声音一直伴随着他。他相信时间并不是无声的,时间是安静里最大的噪声,他只要想到什么,时间就会发出那声音。时间可以是隆隆的炮声,可以是闪电霹雳,还可以是晚上萦绕在身边的嗡嗡叫的蚊子,反正在他这里,时间是除了那些美妙音乐之外的任何一种声音。他很想用惊声尖叫来对抗时间无始无终的包围。

  一天,因为学校没什么事,张小影提前回到了花房。花房的门留着一条缝隙,里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一群狗在相互撕咬,一只汪汪吼几声,另一只狗也吼几声。张小影轻手轻脚地进屋,屋里只有一只狗,这只狗正一边吠叫,一边同刘亚军摇尾巴。另一个狗叫声是刘亚军发出的,这会儿他正一脸认真地对着那只狗叫个不停,还学狗受了委屈时那种呜呜呜的哀鸣。为了发出这种叫声,他的两腮鼓鼓的,充满了气体。那只狗看见了张小影,它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舌头伸得老长,喘着某种碰到熟人才发出的暖烘烘的粗气。

  刘亚军弓着身子,他大概已感到有人进了屋子,他还没来得及把满口的气放掉,头慢慢抬起来,眼珠往张小影那边转。张小影正好奇地看着他,他感到很尴尬,脸就红了。张小影见到刘亚军这般可爱的样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刘亚军没有笑,他一直阴郁地看着张小影,脸越来越黑。他突然摇动轮椅,冲向张小影,狠狠地撞了张小影一下。张小影猝不及防,被撞翻在地。张小影没有爬起来,吃惊地看着刘亚军。刘亚军眼神里有一股阴冷的杀气。那只狗呜呜叫着来和张小影亲热,张小影没好气地踢了它一脚。那只狗知趣地夹着尾巴溜走了。刘亚军由于情绪激动,胸脯起伏不停,他愤怒地吼道:“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我变成一条狗你觉得有趣是吗?”

  张小影见刘亚军发那么大火,泪顿时像屋顶漏了雨,一会儿不但把她的脸蛋打湿,还让她的衣襟泪影斑斑。张小影哭的样子非常令人心痛。她真的很伤心,她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刘亚军应该感激她才对,到头来刘亚军却对她有敌意。她想不通刘亚军为什么会这样,这么没良心,简直是狼心狗肺。她心头发酸,哭的欲望空前强烈,只有哭泣才让她感到一点舒畅。

  刘亚军见张小影哭得这么伤心,心里不由得愧疚了。毕竟,张小影不容易呀。刘亚军压抑了一下自己恶劣的心情,拿来毛巾,替张小影擦泪。

  “你干什么这么凶啊。”张小影边哭边说。

  “对不起啊,我心情不好嘛。”

  “你同狗玩得那么开心,见到我就发火。”

  “不是这样的啊,我的心情你没法体会。”

  “你什么心情啊?”

  “无聊啊。我感到实在太无聊啦。你不知道,你在笑我的时候我感到特别悲凉。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你不是说要自学大学课程吗?”

  “那是一时头脑发热说的话,根本行不通。”

  “那你怎么办?”

  “陆主任那边的事办得怎样了?我还是想到社会上去干点事。”

  “我明天去陆主任那里问问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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