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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年》(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5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葛亮

  导游叫阿旺,年轻的藏族汉子。二十出头,说得一口好汉话,更到了口璨莲花的境界。不过经他诠释过的绝景,总有些牵强。比如那座布达拉山,据他说是修造布达拉宫的范本,看来看去,总也不像。其他方面,似乎也有些信口开河。他身上穿的那件改良过的短打藏袍,陆卓很欣赏,问他是哪里买的。他说是他阿妈亲手织造,没的卖。不过看我们是远道的朋友,愿意六百块忍痛出让给我们。后来我们到了镇上,这件藏袍就挂在一家工艺品铺头的门口。价钱只有他说的一半。

  到了沟尾的红杉林冰川。阿旺向我们打听起次日的行程。我说我们去海子沟。阿旺说那旅行团可去不了,不过他和镇上的马队熟得很,可以载我们去。

  我说不用了,我们已经租了马。他就问我是跟谁租的。我想一下告诉他,英珠。他停一停说,卓波拉(朋友),跟我们租。后天送你们一个上午的跑马。陆卓有些心动。我说,不用了,已经说好了的事。

  阿旺就有些冷冷地笑,就那两个小驹子,到时候不知道是马驮人还是人驮马。

  回程的时候,天上突然下了冰雹,打在身上簌簌作响。然后竟然飘起了雪。我们都有些兴奋,特别是陆卓,他在热带长大,这雪也就成了稀罕物。不过下了一会儿,气温也迅猛地降了下来。回到旅馆的时候,手脚都有些僵。

  一进门,瑞姐赶紧送上两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捧在手里,咕嘟咕嘟就喝下去。其实味道不甚习惯,有些发膻。但一股热流下了肚,周身也就很快暖和起来。瑞姐又切了大块的牦牛肉给我们吃,说,小伙子要多吃点儿,都是暖胃的东西。

  她坐下来,在炉子前烤手,望望外头,好像自言自语,这日隆的天气是孩儿脸,一天变三变。早上还顶着太阳出去。

  这时候,有人敲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是英珠。

  英珠冲我们点点头,将瑞姐拉到一边,轻轻地说了几句。瑞姐皱一皱眉头。她便拉一拉瑞姐的袖子,求助似的。

  这可怎么好﹖瑞姐终于回过神来,嘴里说。英珠便将头低下去。

  瑞姐再望向我们,是满脸堆着笑。她对我说,小弟,看样子这雪,明天还得下,恐怕是小不了了。

  我和陆卓都停下筷子,等她说下去。

  她似乎也有些为难,终于说出来,英珠的意思,你们能不能推迟一天去海子沟。天冷雪冻,英珠担心马岁口小,扛不住。

  陆卓着急地打断她,那可不成。我们后天下午就要坐车去成都,回香港的机票都买好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英珠一直沉默着,这时候突然说了话,声音很轻,但我们都听见了。她说,这个生意我不做了。

  安静了几秒,陆卓的脸沉下来,声音也有些重﹕早知道就该答应那个阿旺。人家怎么说有个公司,多点信用。

  瑞姐赶紧打起了哈哈,说,什么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气气。

  又转过头对英珠使眼色,轻声说,妹子,到底是个畜生,将就一下,你以为拉到这两个客容易﹖

  英珠张了张嘴唇,还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瑞姐关上门。这时候屋里的空气热得有些发炙。水汽在玻璃上挂不住,凝成了细流,一道道地往下淌。瑞姐拿块抹布在玻璃上擦一擦。外头清晰了,看得见影影绰绰的雪,细密地飘下来了。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我们的门,脸上有喜色,说雪住了。

  雪果然是住了。外面粉白阔大的一片,阳光照在上头,有些晃眼。

  瑞姐在厅里打酥油茶,香味洋溢出来,也是暖的。她拿个军用水壶,将酥油茶装了满满一壶。又拿麻纸包了手打饼、牦牛肉和一块羊腱子,裹了几层,塞到我们包里,说山上还是冷,用得上。

  装备齐整,她带着我们去找英珠。英珠就住在不远的坡上。两层的房子,不过外头看已经清寒了些,灰蒙蒙的。碎石迭成的山墙裸在外面,依墙堆了半人高的马料。

  瑞姐喊了一声,英珠迎出来,身上穿了件汉人的棉罩褂。单得很,肩头的地方都脱了线。额上却有薄薄的汗,脸上的两块高原红,也更深了些。她笑笑,引我们进门去,说,就好了。

  进了厅堂,扑鼻的草腥气,再就看见两匹矮马,正低着头喝水。

  瑞姐就说,我们日隆一个镇子,唯独英珠把马养在了楼上。

  英珠正拿了木勺在马槽里拌料,听到瑞姐的话,很不好意思似的,说,天太冷了。还都是驹娃子,屋里头暖和些。

  瑞姐探一下头,说,啧啧,黑豆玉米这么多,可真舍得。这马吃的,快赶上人了。你呀,真当了自己的儿。

  英珠还是笑,却没有说什么。

  备鞍的时候,过来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很大,笑起来却很老相。英珠对我们说,这是我表弟,等会儿和我们一起上山。

  我问,怎么称呼﹖

  英珠说,都叫他贡布索却。

  我嘴里重复了一下这个抑扬顿挫的名字。

  男人将领口的扣子扣严了,拽一下褪色的中山装下襟,说,是说我腿脚不大好。

  瑞姐轻轻跟我说,“索却”在当地话里,就是腿疾的意思。

  陆卓担心地说,那你能和我们上山吗﹖

  瑞姐赶紧说,不碍事。他呀,要是跑起来,一点都看不出,比我们还快呢。

  备鞍的过程,似乎很复杂。在马背上铺了很多层。小马鱼肚,连一整张的毛毯都盖上了,显见是怕冻着。两匹马安安静静地套上了辔头,额上缀了红绿缨子。一来二去,花枝招展起来。时间久了,给银鬃上衔铁的时候,马抬抬前蹄,使劲打了个响鼻,好像有些焦躁。

  这时候的银鬃,棕红的毛色发着亮。肌腱轮廓分明,倒真是一匹漂亮的马。陆卓走过去,牵了缰绳,说,嘿,就它了。谁叫我“寡人好色”。

  鱼肚舔了舔我的手,舌头糙得很,热烘烘的。

  从长坪村入了沟,开初都挺兴奋。雪还没化干净,马蹄踏在上头,咯吱咯吱地乱响,很有点跋涉的意境。

  远山如黛,极目天舒。人也跟着心旷神怡起来。坐在马上,随着马的步伐,身体细微地颠动,适意得很。银鬃走在前面,眼见是活泼些,轻快地小跑似的。走远几步,就回过头来,望着我们。

  贡布就说,它是等着弟娃呢。

  鱼肚走得慢,中规中矩地,大约是身形也肥胖些,渐渐有些喘。英珠就摸摸它的头,从身边的布袋子里,掏出把豆子塞到它嘴里。它接受了安抚,也很懂事,就紧着又走了几步。头却一直低着。

  英珠告诉我,这弟娃是个老实脾气,只跟着马蹄印子走。

  我便明白,银鬃是必要做一个先行者了。

  走了十几分钟,山势陡起来,路窄下去。因为雪又化了一些,马走得也有些打滑。这时候,我渐渐看出银鬃其实有些任性。它时不时走到路边上,够着悬崖上的青冈叶吃。虽然有贡布在旁边看管着,也让人心里不踏实。

  陆卓回过头,眼神里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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