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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年》(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5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葛亮

  我心里紧了一下,挤出人堆,向昆曲社的方向跑过去。昆曲社在朝天宫西北方一处陈旧的建筑里,据说以前是太庙的所在。现在却破落到连大门都没有了。我冲进去,台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小生正在惆怅地咿咿呀呀,看到一个莽撞的小孩子东张西望,似乎也有些分神。有些观众就发出嘘声。我看见父亲回过头来,用严厉的眼光看我,因为我败坏了人们的雅兴。我也顾不得了,终于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大盖帽,眼睛一亮。大盖帽是父亲的票友老王叔叔,在附近的派出所做副所长。王叔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不笑的时候,像极了年画上的门神。因为他的威武与粗鲁,我一直很怀疑他是不是发自内心地对这种曲高和寡的艺术感兴趣。但这时候,我却觉得他在这里实在是恰到好处。我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往门口拽。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台上,然后以息事宁人的神情跟我走出去。我推着他挤进人堆。尹师傅正躬下身去,收拾自己的挑子。他捡起了地上装工具的绒布包,抬头看见我,又颓唐地低下去。王叔以职业的敏感,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咳嗽了一声,走到了汉子跟前,说,执照呢?汉子愣一下,问,什么?王叔放大了声量,说,营业执照。汉子说,这个地方,还要执照?王叔说,什么地方都有个王法,小孩子都懂。收拾东西跟我走。人群中爆出一声“好”来。汉子的脸有些灰,说,走就走。他跟在王叔身后往外挤,有人撞了他一下,是故意的。他于是凶恶地叫,妈的,我干革命小将那会儿,也没见你们这么来事。王叔回过头,眼睛张了张。他立即恢复了英雄气短的样子,快步跟上去。

  人散了。我这才看见,父亲也来了,不禁有些发怵。父亲并没有责备我,只是也弯下腰,与尹师傅合力将他的泥人挑子支起来。尹师傅打开绒布包,捡起那根白鱼刺,迎着阳光照一照。我们都看出来,已经断掉了。他仍然包进了包里,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流年不利,人心不古。

  我很奇怪,他脸上并没有很愤慨的神色,仿佛在评价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这时候,我却看见他的胳膊肘上,正从白衬衫里渗出殷红的血色。爸爸也注意到了,说师傅你伤着了。他撩起袖口,是个寸余长的口子,却很深。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争执的时候刮伤了。他看一眼,又将袖子放下来,说,不碍事。爸爸说,这不成,天这么热,要发炎就麻烦了。师傅,我们住得不远,到我们家包扎一下。

  他没说话,却站着不动,是推脱的意思。我使劲拉他一下,说,师傅,快走吧。

  妈妈见我们带了个陌生人来,有些奇怪。再加上他的样子又分外局促,神情都有些尴尬。我没等爸爸解释,使劲指了指床头整齐排成一排的泥人,说,这是尹师傅。妈妈立即意会,表情舒展开,说,原来是尹师傅,我们家毛毛整天念叨的。尹师傅看见自己的作品,眼神也活了,说,女同志,您客气了。都是小先生错爱。

  我立即觉出他言辞间有趣的错位,我妈妈是女同志,而我却是小先生。

  爸爸央妈妈去拿医疗箱,一边请尹师傅坐。尹师傅坐下来,眼睛却瞥见了茶几前的一幅山水,脱口而出:倪鸿宝。

  这的确是倪元璐的手笔。爸爸遇到知己似的,说,师傅对书画有研究?

  尹师傅欠一欠身,翰墨笔意略知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是最仿不得的。

  爸爸说,师傅是懂行的。

  尹师傅说,让先生见笑,胡说罢了。

  爸爸沏了茶给他。他谢过,捧起茶杯,信手抚了一周,轻轻说,先生家是有根基的。

  爸爸会心笑了,这些老人留下的东西,前些年可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尹师傅说,也亏了还有先生这样的人,祖上的老根儿才没有断掉。

  爸爸终于说,师傅,别叫先生了。叫我毛羽就好。

  尹师傅又半躬一下身,说,毛先生。

  其实我并不很清楚是什么造就了尹师傅与我们父子两代人的友谊。以后爸爸来朝天宫,总也要到泥人摊儿上转一转,与尹师傅聊上一会儿。我并不很懂得他们在聊什么,但看得出,他们是投机的。甚至有的时候,尹师傅会忘记了还有做生意这回事情。这时候,他木讷的脸相也有些不同,变得些许生动起来。

  以后的一些年,这些交流还在继续,及至我上了中学,朝天宫一带其实有了很大的变化。倒是午朝门翻建了明故宫。新的堂皇的广场,是毫无古意的,每个周末都聚集了放风筝的欢乐的人,越发显出了朝天宫的黯淡与没落。再就是,在这里摆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面孔换了几茬,据说有一些是另谋生计去了。一个卖梅花糕的,在评事街开了铺面,生意竟越做越大。再来的时候,有些衣锦荣归的意思,邀请老伙计们去他的西餐厅吃饭。

  什么都在变,不变的大约只有尹师傅的泥人摊。生意没有更好,但也没有坏下去。顾客还是孩子们,一些长大了,不再来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续上来。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来,脸上是很兴奋的神情。一面回房间翻了一阵,翻出许久不用的理光照相机。因为并没有外出旅行的计划,我和妈妈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爸爸对我说,毛果,我们去找尹伯伯。

  我们到的时候,夕阳西斜,尹师傅正袖着手打盹。耳朵上夹着一支烟,人也有些佝偻。这中年人,这时候便显出了老相来。爸爸没有惊动他,只是拿着照相机,对着摊上的泥人拍了一阵儿。尹师傅醒过来,眼神有些发木。

  爸爸高兴地对他说,老尹,你的玩意儿,遇到懂的人了。

  尹师傅的嘴角便扬一扬,说,先生又玩笑,怕是没有比你更懂的。

  爸爸摇摇头,说,最近我们研究所,在搞外经贸交流年会。就有批专家来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记得上次送我的那只泥老虎。我摆在办公室里。有个英国人见了,爱得不行。聊起来,原来他是SOAS的客座教授,专研究亚非文化的。他说难得一见这样地道的民间艺术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师傅嗫嚅了一下,说,是个洋先生么?

  爸爸说,洋人也没什么,艺术无国界。只要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后来,我目睹了这个叫凯文的英国教授,在看到这些泥人时的反应。这间十多平方米的斗室,是尹师傅的家,简朴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柜。其余的地方,满当当地摆着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还是素坯。因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谁都眼花缭乱。凯文轻轻抚摸其中一只“杀鬼钟馗”,眼里是一种疼惜的目光,仿佛对着初生的婴儿。他回过头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们说,这才是中国的。

  凯文的目光,又在立柜的一侧停下来。并不显著的位置,摆着一个泥塑的半身像。还没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个女子,现代的装束,齐耳朵的短发,有一双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在他还在端详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了隔着布帘的里间,有极细隐的如同猫叫的声音传出来。

  尹师傅快步走进去,拉开了帘子。

  尽管灯光暗淡,我们都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男人,半边脸抽搐着,正在呻吟。他的右手抬着,指尖弯曲。这并非是一只成人的手,畸形地翻转。尹师傅将一块布塞到了男人的嘴巴里。

  在我们的目光里,他将男人的头搂在怀中,平静地抚摸,轻轻地说,我儿子。

  这年的年尾,尹师傅的泥人,出现在了英国的《新世纪艺术年鉴》上。尹师傅婉拒了伦敦艺术双年展的邀请。他说,我是登不上台面的,就是个手艺人。况且,生意走不开。还有,我儿子。

  凯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凯文对爸爸说,他想和尹师傅谈谈生意的事。他说,他的弟弟开了一个工艺品公司,希望尹师傅能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他们会为他在中国安排专门的工作室,以后他的所有作品,会直销海外。

  尹师傅摇摇头,说,离开了朝天宫,我就什么都不是。

  凯文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尹师傅眼角低垂,说,穷则独善其身。

  凯文顿一顿,终于说,您应该也希望您的儿子获得更好的治疗吧。

  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以后的许多日子,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尹师傅。爸爸说,他太忙了。听凯文说,有太多的订单。但是他的功夫又很慢,东西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爸爸说,这个老尹。

  尹师傅再出现在我们家,是接近春节的时候。他是来给我们派喜帖的。他说,他儿子要结婚了。我们心里多少都有些惊异,但还是由衷地恭喜他。

  他笑着,并没有很多富足喜气的神色。

  婚礼上,我们见到了新娘。是个黑红脸的干练女子,一杯接一杯地跟来往的亲友敬酒。她端了满盏酒到了我们跟前,跟爸爸说,毛叔,没有您,就没有我和尹诚的现在。你对我们有恩情,我敬您。说完了,她便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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