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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年》(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5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葛亮

  爸爸有些发愣,大概不知怎么接话。因为在这之前,他是没见过这个女人的。

  尹诚是尹师傅的儿子,这时候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眼神茫然。胸前的红花已经落在了地上。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后来我们知道,这女人来自六合乡下。是尹师傅一个亲戚介绍的。但这段姻缘如何促成,却没有太多人了解了。

  又过了些时候,是尹师傅买了房,邀我们去新居参观。新居在月牙湖一带,是南京城最早期的高尚楼盘,妈妈说,看来尹师傅是做得不错的。

  来邀我们的,是他的儿媳刘娟。还有儿子尹诚。尹诚依然还是沉默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手也不太抖了,安静地蜷在西装的袖子里。这西装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但看得出,是朝好里买的。他看到我,咬一下嘴唇。我对他笑了笑。他似乎受了惊吓,赶紧又将头低下去了。

  刘娟也笑一下,声音有些干。她说,我这辈子,要能生出个毛毛这样的孩子,真就是造化了。

  妈妈就将话题岔开去,说,这孩子小时候其实厌得很,也是家里管得严。

  接着又问他们装修的情况。刘娟便骄傲地叹了一口气,说,里里外外还不是我一个人,他们爷俩儿能帮上什么。老头儿在工作室里赶活,面都见不到一个。从买材料到找工程队,让我跑断了腿。原先请了个监理,用了几天,大小事上丢奸,让我给赶走了。我这个人,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就是累了自己了。

  这年轻女人很有气魄地挺一下胸,说,还不是熬过来了。

  爸妈都说,是啊,装修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她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迭照片,对我爸说,您是行家,也给参谋参谋,看我的主意拿得妥不?

  爸爸翻看这些照片。房间里吊了厚厚的顶,刷了玫瑰红的墙纸,大吊灯倒是很堂皇的,流光溢彩。各种家具也是大而实的,整个家里看上去满当当的。

  爸爸就说,其实,现在是比较流行简约的。

  刘娟就说,有了好日子,不是要过给别人看吗?

  妈妈问,哪个是尹师傅的房间?

  刘娟愣了一下,说,他不跟我们住。说是住不惯楼房,宁可窝在三元巷那里。

  又过了些日子,父亲领着我去工作室看尹师傅。说是工作室,其实是靠着莫愁湖的一间民房。改建过了,四周都是大块的玻璃,采光很好。透过窗户,可以看得见大大小小的泥人,摆在通顶的木架上。还有一个低头劳作的身影,全神贯注地在揉一个泥坯,那是尹师傅。

  尹师傅看见我们,立刻笑了。擦了擦手来开门。

  进了门,才闻到很大的烟味。尹师傅原来是不抽烟的。我揉了揉鼻子,他也想起来,赶紧打开门窗,说,透透气,没法子,最近抽得多,解乏嘛。

  我正东张西望,尹师傅说,毛毛,伯伯给你留了好东西。说着在架上搜寻起来。说着爬上木梯,端下来一个盘子。

  盘子里是一群小和尚,或站或卧,诵经的,打坐的,偷懒打盹儿的,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我捧在手心里,看着也乐。

  尹师傅便说,眉眼挺熟的吧,可是照咱毛毛画的。

  爸爸也笑说,也就你还把他当小孩儿。这孩子要是有几分和尚的定力,我和他妈妈可就省事多了。

  我这才发现,尹师傅的泥人,和以往不同,被分成了不同的门类。好像部队,有了不同的名称和番号,井然有序起来。木架上被贴了标签,有的写着“戏文”。不同的作品底下也有小字,《打鱼杀家》《宇宙风》《贵妃醉酒》等等。还有的贴了“民俗”。就是一些小人儿,都在做着日常的事情。有婚嫁的,摆酒的,祭祀的,甚至还有开桌打麻将的。一个木架,竟成了个小世界。还有一架叫“西洋”,都是些洋人,多半裸着身体。这自然也是艺术的表达。尹师傅却好像有些不安,说,有些客户,指明要这种。我本来不想做的,成何体统。父亲说,老尹,你也应该解放思想,艺术就要相容并蓄。

  尹师傅就笑了,说,也对也对。

  说着,尹师傅抽出一支烟点上,又让爸爸一支。爸爸接过来,说,烟还是要少抽。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

  尹师傅便说,不碍事,睡一觉就补回来了。

  说完又笑了,笑得仍然有些倦。

  临走的时候,我发现那尊女人的半身像,摆在窗台上。笼在夕阳的光线里头,轮廓很好看。

  偶尔又去了朝天宫,其实读中学以后,我已经很少来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又萧条了些。也可能是因为没了尹师傅,朝天宫也不是以往的朝天宫了。

  大约在半年后,接到了尹家的电话。刘娟打来的,说是要请我们全家吃饭。爸爸就问,难道是又有了什么喜事。回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好久不见,也该向毛叔和婶婶问安。

  到了下午,刘娟就开了桑塔纳过来接我们。说起话来,还是一团火似的模样。说是去状元楼。到了包厢里,迎面看到尹诚,又胖了些。尹师傅坐在一旁,却是有些见瘦。脸色也灰黄的,挂着笑,却看得出有心事。坐下来吃了几道菜,又寒暄了一阵儿。爸爸到底还是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刘娟向尹师傅看一眼,轻笑说,咱也不瞒毛叔,是有点儿小忙请您帮。对您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尹师傅转过头,都听见他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粗:我就不知道,怎么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刘娟倒不动声色道,这话说的,毛叔是场面上的人,可不就是一句话。

  事情就铺开来。原来,这半年工作室的订货量增加,尹师傅忙不过来。前不久,刘娟作了主张,为公公招了几个助手。其实都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帮忙出活儿,作品则记在尹师傅的名下。可是两个月后,就出了事,一批东西在欧洲全部被退了货,说是品质下降得厉害。这事儿弄得英国的老板很恼,了解了原委后,竟然提出要和尹师傅解除合同。双方现在在僵持。刘娟说,毛叔您和那个凯文有交情,就求您跟他说说。

  爸爸想想说,那我就跟他说说,可是,你们做得是有点不大妥当。工作室不是作坊,人家要的就是尹师傅的作品。

  刘娟就敬上爸爸一杯酒,说,可不是嘛。我公公在多少人眼里都是宝。可他这么没日没夜,任谁也心疼。只是,这钱来了不赚,也实在说不过去,您说对吧。

  尹师傅没说什么,低下头,只是吃菜。

  爸爸就跟凯文说了,对方说问题也不很大。只是,西人向来讲究个诚信。下不为例就是了。

  爸爸就说,也跟你这个兄弟说说,别太资本家。老尹到底是个手艺人,慢工出细活。订货太多了怕他吃不消。

  凯文便说,这你可冤枉我们了。订货量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我可从旁人那听说,他有个厉害的儿媳妇。做公公的是言听计从。

  尹师傅出事的消息,也是从凯文那里知道的。说是打电话给工作室没人听,过去一看,尹师傅昏倒在桌上,手里还攥着一把刻刀。

  在医院走廊上见到凯文,心里都有些黯然。尹师傅的报告出来了,已经是肝癌晚期。凯文说,老尹现在的状况,他兄弟也很遗憾,刚刚给他送了一笔慰问费。不过这个工作室,恐怕是要撤销了。

  爸爸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

  尹师傅看我们来,眼睛活泛了些,张开嘴要说话。爸爸制止他,说才手术过,说话伤身。

  尹师傅摇摇头,终于说,他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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