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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年》(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5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葛亮

  她又羞涩地笑了一下,牵动了嘴角的皱纹。面颊上的两块高原红,颜色又深了些。然后她走过来,又退后一步,低声说,我刚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想去大海子,他们没办法带你们去的。

  我这才发现,比较其他的藏民,她的汉话算是十分流利。很快明白了,她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最美的景点海子沟,是旅行社经营范围的盲区。因为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车没办法进去。但是她可以租借她的马给我们,带我们进沟。

  说完这些,她又低了头,好像很不好意思。我望到她身后,有两匹当地的矮马。看上去挺壮实,配了颜色斑斓的鞍子和辔头。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我对藏女说,哦,是我的朋友不想跟团,你刚才应该和他说。

  藏女抬起头,眼睛亮一亮,却又黯淡了一下,说,他很凶,我不敢说。

  我笑起来。她也笑了,这一回因为笑得轻松,让我觉得她好看了些。

  陆卓回来了,听说后也很兴奋,很快便谈妥了。后天和藏女一起上山。

  她牵了马,却又走回来,我问,还有事吗﹖

  她便说,你们还没住下吧。这里的宾馆,哄人钱的。我们乡下人自己开的店,价钱公道,还有新鲜的牦牛肉吃。我帮你们介绍一个。

  大约最后一点对我和陆卓都有吸引力。陆卓说,恐怕也是她的关系户。我点点头,便也跟她走了。

  一路上经过当地的民居,都是依山而建。大概也是就地取材,用碎石头垒成。两三层的楼房,倒也十分整齐。有穿了玄色衣衫的老嬷嬷坐在天台上晒太阳,看见我们,咧嘴一笑。

  藏女赶着两匹矮马,上坡的时候,还在马屁股上轻轻推一下。嘴上说,都是我的娃,大的叫银鬃,小的叫鱼肚。

  银鬃遍体棕红,却长着细长的银色的鬃毛,在夕阳底下发出通透闪亮的光。鱼肚胖一些,是一匹黑色小马,肚子却是雪白的。这大概也是名字的来由,想想看,还真的挺有诗意。

  我便说,这名字起得好。

  藏女便说,是请有文化的先生起的,娃得有个好名字。

  陆卓便笑着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藏女说,我叫英珠。

  我重复了一下,觉得也是好听的名字,就问,是藏名吗﹖

  她说,嗯,我们是嘉绒藏族。

  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我们在一幢三层的小楼前停住。这小楼看上去比其他的排场些,外面的山墙刷成了粉白色,上面绘着图案,能辨出日月的形状,还有的好像是当地的图腾。屋顶上覆着红瓦。门楣上有块木牌,上面镌着汉藏两种文字,汉文是工整的隶书﹕卡儿山庄。

  英珠喊了一声,音调抑扬,里面便有人应的声音。很快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招呼我们上去。

  女人粗眉大眼,是个很活泛的样子。英珠说,这是瑞姐,这里的老板娘。

  这瑞姐就哈哈一笑,说,是,没有老板的老板娘。

  我说,你的汉话也很好。

  她一边引我们进屋,一边说,不好都难。我是汉人,雅安嫁到这儿来的。

  屋里有个小姑娘擦着桌子,嘻笑地说,瑞姐当年是我们日隆的第一美人。

  瑞姐撩一下额前的流海,似乎有些享受这个评价,然后说,那还不是因为英珠嫁了出去。

  说完这句,却都沉默了。

  英珠低着头,抬起来看我们,微笑得有些勉强。她轻声说,你们先歇着。就走出去。

  瑞姐望她走远了,打一下自己的脸颊,说,又多了嘴。

  这时候我听见一种凄厉的声音,对瑞姐说,有人在喊。

  这中年女人掸一下袖子,又爽声大笑,说,这是猪饿了叫食呢,你们城里人的见识可真广。

  我说,你们把猪养在家里﹖

  瑞姐远远地喊了一串藏语,刚刚那个小姑娘嘟囔着出来,拿了瓦盆走到楼下去。

  瑞姐说,这个尼玛,打一下动一动,永远不知道自己找事做。

  她说,我们嘉绒藏,把牲畜养在底楼。二楼住人。好些的人家有三楼,是仓库和经堂。

  我们随她进了房间。还算整齐,看得出是往好里布置的。标准间的格局,有两张沙发,床上铺着席梦思。墙壁挂着羊毛的挂毯,图案抽象古朴,大概是取材于藏地的传说。

  瑞姐将暖气开足,说到晚上会降温,被子要多盖点儿。

  很快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已经是四月,因为海拔高,这里平均温度却只有十度。茶几上有一瓶绢花,生机盎然地透着假,却令房间也温暖了一些。

  瑞姐临走说,夜里洗澡,热水器别开太大。这边都用的太阳能。

  晚上和旅行团并了伙,分享了一只烤全羊。参加了篝火晚会,看一帮当地的红男绿女跳锅庄,倒也是兴高采烈。

  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多。

  陆卓去洗澡,不一会儿就跑了出来。钻进被窝里发着抖,牙齿打战,嘴里骂娘,说,嗨,还没五分钟,水透心凉啦。投诉投诉﹗

  我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去找老板娘借点热水。

  到了外头,见老板娘正在和人说话。

  瑞姐见是我,赶紧殷勤地走过来。我说,洗澡间没热水了。她立刻叫尼玛去厨房,拿了两个暖水瓶送过去。一面抱歉地说,这山里头就是这样,能源太紧张,屈待你们了。

  我转过身,这才看到和瑞姐讲话的人是英珠。英珠裹了件很厚的军大衣,戴了顶压眉的棉帽,袖着手。刚才都没有认出来。

  她对我浅浅地鞠一个躬,在怀里掏一个塑料袋子,伸手捧上来,说,送给你们吃。

  我接过来,里面是一些很小的苹果。皮已经有些打了皱。但看英珠的态度,应该在当地是很稀罕的水果。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英珠又是浅浅低一下头,对老板娘说,我先走了。

  瑞姐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脸对我说,小弟,你们拿准了要租英珠的马,可不要再变了啊。

  我说,不会变,我们说好了的。

  瑞姐说,她是不放心。听说你们明天要跟团去双桥沟。团里有镇上马队的人,她怕你再给他们说动了。说良心话,英珠收得可真不算贵,就算是帮帮她。

  我说,哦,镇上也有马队么﹖

  瑞姐想一想说,嗯,他们办了一个什么公司,叫“藏马古道”。专做游客生意。马也是从各家各户征来的。他们说不动英珠,英珠的马是她的亲儿,怕送到马队里受委屈。她现在一个人,很不容易。

  我听了就说,其实,从管理的角度想,加入马队也不是坏事。像她现在这样找生意,就要全凭运气了。

  瑞姐便又叹了口气说,英珠不是个糊涂人,她是忍不下心。她啥都没有,就这么两匹马娃子了。唉,就是个命,想当年,英珠是我们这最出色的姑娘。初中生,人又俊俏,在羌藏人里,算是拔尖的女秀才。毕业嫁给了县中的同学,两口子在成都作生意,那是见过大世面的。可惜了……

  这时候听见陆卓在房间里喊,老板娘,电视怎么没信号啊。

  瑞姐一边应他,一边匆匆又跟我说,小弟,你答应姐,可不要变了啊。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跟旅行团去双桥沟。好几个人在中途下了车,因为高原反应。或许是季节的原因,沟里一些所谓景点,平淡无奇,只剩下荒凉罢了。倒是没说处的地方,随处零落的藏人建造的“惹布补”塔,尚有些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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