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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年》(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5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葛亮

  谁说的?

  李主任。若英的眼光有点躲闪。李主任是革委会的头儿。若英的脖子这时候迎着光,上面有浅浅的淤痕。他心一紧,有炽热的东西涌动上来。

  在他正要冲出去的时候,若英拉住他,说,他说,不这样就不放你回来。

  他的心被鞭打了一下,一回身,紧紧搂住了这女人。

  若英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他们结了婚。

  他说,孩子留着吧,都是一条命。生下来,我就是他爹。

  腊月,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子,不哭闹。可稍大一点,都看出身体有毛病。

  若英说,我要为你生个好的。

  若英怀上了他的孩子,两个人守着希望似的。这孩子怀了九个月,有一天说是要生了。赶到医院,医生说,怎么现在才来。

  剖腹产,剖出一个死胎。

  晚上,女人大出血。妇产科的实习医生慌了神。问起主任医生,在牛棚里。抢救到半夜。

  天蒙蒙亮,若英阖了眼睛,临死也没说一句话。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尹传礼一个人带这孩子,带了两年。有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养孩子艰难,就要帮他介绍个新寡的妇人。他摇摇头。

  革委会干部都换了一遍。新的主任问他,有革命任务给他。

  他愣一愣神,苦笑说,我们家里没有女人了

  主任瞪一眼,革命是用来开玩笑的吗。

  原来革命任务是做主席像。

  他的双手插在泥里,有些陌生,有些怯。但也有些暖意沿着指尖传上来。

  他做出的主席像,谁都说像。

  方圆百里的人家,都供着他做的主席像。

  他做主席像,做好了一个,下一个还当是新的做。每次看到主席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走,心里都一阵发空。不过长了也就有些淡了。

  到有一天家里的孩子发了高烧。送去诊所打针,没退。送到县里医院,孩子已经烧胡涂了。烧总算退下来,孩子却站不起来了。本来还有一双腿是好的。

  他责备着自己。革委会来了通知,说要送青山镇的友谊乡一尊主席像。要他连夜赶出来。

  他忍下苦痛,做到后半夜,睡着了。起来,接着做。做好了,等着人来请。主席还是笑吟吟的,是包容天下的伟人。

  清早主席被请走了,中午来了一帮红卫兵,要抓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他。

  主席下颌上周周正正的一颗痣,给他点到了右边。这是企图替右派翻案。手法阴险,居心可诛。

  临去劳改农场,看见妻子的姐姐若兰,带走了他的儿子去六合。

  这一走便是九年。

  九年后,他被放出来,已经是衰老的中年人。老家里没有容他的地方。妻姐说,来南京吧。你儿子长大了,说不了话。蹦出个一两句,都是六合腔。

  他说要自食其力,做他的老本行。就在朝天宫摆了摊儿。

  养儿子,养自己。闲下来看《周易》。就是不看自己的命数。

  后来发达了。妻姐便说,家里得有个女人。尹传礼说,我不要,你给你外甥找一个。若兰便叹一口气,说,给你找一个还容易些。

  后来便找了农村户口的姑娘,是若兰夫家的远亲。人看上去还本份。不好看,能吃会做。就是话多些。

  这姑娘就是刘娟。

  我们听到这里,都突然想起来。今天陪着尹师傅,并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儿媳。

  半老的女人看了我们一眼,说,我找了她来,是我作的孽。谁还料想,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们都没有提防,为能留住她。连房产证上写的,开户用的,都是她的名字。

  我们于是都知道,这叫做刘娟的女人,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尹师傅的丧事,办得很简朴。人来得不多。一些说着无锡话,是老家的亲戚。没有什么人哭,都是面相木然。尹诚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孝帽。手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遗像上的尹师傅,眉目有些模糊。大概是用的一张放大的证件照。因为模糊,脸上的千沟万壑,似乎都舒展了些。人也年轻了些。

  我们身后传来凯文洋腔调的中国话,说,可惜了。

  喝完了豆腐汤,叫若兰的女人跟我父亲说,毛先生,央你件事情。说完,拿出一个信封:老尹留下把钥匙,开床底下那口木箱。他临走前说,请先生你来开。

  箱子从床底下搬出来,虽然陈旧,却并没有灰尘。

  锁开得很顺利。

  打开来,是一箱子的毛主席半身像。

  泥塑的主席像稳稳地坐在箱子里,底座上标了不同的年份。每一个,都端端正正地在下颌上点了一颗痣。

  英?珠

  搬家的时候,取下挂在门上的明信片。有一张是白雪皑皑的巴朗山,六年前四川之行的纪念。翻过来,后面是一张铅笔画,已经褪了色。只有一些灰暗的线条。我看了一会儿,把它夹进笔记本里。线条却在眼前丰满清晰,那样一个夜里,应该是一些浓红重绿。

  现在想来,相对我信马由缰的旅行观念,与号称“小铁人”的朋友陆卓去四川,算是一次失策。情况是,“小铁人”是极限运动的拥护者,现实中还算是个惜命的人。所以当他提出一日内徒步登峨眉金顶的建议时,我草率且略带兴奋地答应了。可想而知,此后经受了体力和意志的巨大考验。到了阿坝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旅游车在巴朗山上盘旋而上,我一路昏睡。除了在海拔三千多米的时候,遭遇了一个多小时的停顿。一架小货车被山石流淹没了一半,成了无可奈何的天然路障。后面司机按喇叭和骂娘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事故平息。

  车进入日隆,已经是黄昏。从地图上看,这镇子在小金县东边的一角。想当然觉得它应该是蛮荒的。所以,当我们看到几个一团锦簇的藏女举着纸花,在我们的旅游车前翩翩起舞的时候,确实有些意外。下了车,过来一个男人逐个办理预购门票。陆卓顿时明白,先前苦心设计的自助旅行攻略已等同废纸。这个景区在两年内经过了翻天覆地的商业洗礼。对于浪漫的个人探险者,已是好景不再。

  这时候,围上来许多藏民,说着有些难懂的汉话。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他们手里捧着牦牛皮的挂件、鬼脸荷包和野生羚羊角。在十分沮丧的心情之下,陆卓语气有些粗鲁地将他们驱赶开。他们似乎并不很恼怒,脸上仍然挂着笑,远远地跟着,等待我们回心转意,好成全一桩生意。

  手机的信号很弱,陆卓去了百米外的邮政所打电话。我一个人在附近逛。这镇很小,有一条一眼可望到头的小街。街后便是灰蒙蒙的四姑娘山,山势倒是奇伟连绵。街两边是些铺子,大概因为有半官方的性质,倒不见招揽客人。只是商品的价格,比藏民散卖的又贵了不少。我在一个银饰店前站住,对门口的一个虎头的挂锁产生了兴趣。正看得仔细,听见有人轻轻地喊﹕帅哥。

  这声音有些生硬,由于轻,我并没有留意。直到听到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回过头,看见一个藏女,站在身后。

  “帅哥。”她张了张口,又小声喊了一声。然后笑了,露出了很白的牙齿。如同中国其他地方,所谓“帅哥”是生意人对年轻顾客讨好的说法。只是眼前这个女人,是没有喊惯的。我问她﹕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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