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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年》(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5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葛亮

  岁月如斯。以影像雕刻时光,离析重构之后﹐要的仍是永恒或者凝固。而文字的记录,是一种胶着﹐也算是对于记忆的某种信心。人生的过往与流徙,最终也会是一出戏。导演是时日,演员是你。

  此书的付梓,需要感恩的,仍是时间。沉淀落定后,希望清澈如期而至。还有我远赴藏地的朋友,感谢你拍摄的唐卡并愿与我分享。

  是的,作为封面的构图,它们如此切题,而且恰如其分地美。

  已丑年?香港

  泥人尹

  过年的时候,整理旧物。母亲发现一团蒙了灰的东西,用棉纸层层包裹着。打开来,是一只泥老虎。颜色斑驳,脊背上也已干裂出一道曲折的纹路。唯独面目还是勇猛凌厉的。

  这是尹师傅的作品,说起来,真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了。

  认识尹师傅,这大约要从朝天宫说起。

  我成长的城市,是中国的旧都。老旧的东西是不会缺乏的。既有十竹斋这样的雅处,也有朝天宫如此平易近人的地方。小时候,因为父亲的引领,对这两个地方有过身临其境的比较。后者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乐园。对于孤陋寡闻的城市孩子,朝天宫具有庙会一类的性质。那时候的朝天宫,远没有现在的博物馆建筑群这样规整,有些凌乱。也是因乱,所以带有了生气。有一个很大的类似跳蚤市场的地方,所谓的古玩市集,其实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的气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桥。这市场里,有卖古董的,真的假的都有﹔有做小买卖的,完全与艺术无涉;甚至还有敲锣鼓耍猴卖艺的。当然,还有一种艺人,是有真本领且脚踏实地的。他们往往有自己一担家当,左边放着原料,右边摆着成品。这决定了他们的创作是即兴表演式的。比如吹糖人的剪纸的,都极受孩子们的欢迎。而尹师傅就是其中的一个。

  如今记忆犹新,尹师傅在当时,是朝天宫的一道风景。凡到朝天宫,我是直奔他那里而去的。尹师傅的形貌,算是很有特色,总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眼镜腿似乎断过,缠着厚厚的胶布。藏青的中山装也陈旧得很,领子已经磨毛了,上面有些油彩的斑点,只是神情的专注是从未变过。

  尹师傅是个泥塑艺人。

  第一次买下了尹师傅的作品,是一只“大阿福”。这也是尹师傅做得最多的一种娃娃。其实是一种儿童样貌的神,很硕大。后来回忆起,大致相当于《千与千寻》里巨婴的形容。尹师傅做这类泥人儿,真是得心应手。因为他有个一分为二的木头模具,将泥填实,倒出来就是个胖大的儿童的雏型。尹师傅先给它刷上粉嫩的颜色,然后寥寥几笔勾出眉眼,两腮润上胭脂,浓墨重彩地涂上肚兜、长命锁或者金元宝,就算是完工了。

  这只“大阿福”是我对尹师傅感兴趣的开始。泥塑并非南京的特产,这就使得他的本事在一众艺人中显得特立独行。加上他又总是很寡言,即使在一群年幼的拥趸注目之下,也依然是很安静地做做手边的事情。他有一本画册,上面整齐地画着用自来水笔描绘的图案,下面标着价格。这是他作品的样本,你若看上了其中的一种,就指一指。他点点头,就成交了一桩生意。由于他严肃的神情和沉默的态度,往往磨蚀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渐对他失去了兴味。当然他也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做他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例外,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因为我对不明就里的东西,往往有一种执著。长辈们现在谈起我三岁时候,在北京中山公园的树荫底下看一窝蚂蚁搬家,居然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故事,都掩藏不住当时的担心——觉得这孩子其实有些痴,在现在看来,简直契合了某些自闭症的特性。而时间久了,尹师傅也终于认识了眼前的小朋友,并开始和我交谈。话题开初都是很简单和日常的,部分是出于一个成人对孩童的敷衍。尹师傅的南京话十分难懂,有很多拖音,也掺杂着一些出其不意的入声。这是因为他吴语口音的浓重。当我渐渐适应了他的口音,有一天,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做的东西,有点儿老土,并拿了附近剪纸艺人的“森林大帝”作为辅证,说明他不够与时俱进。尹师傅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话。但我不知道,我的话却在将来造成了他手艺的改革。

  尹师傅并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苏无锡。无锡附近靠常熟有个地方叫惠山,出产着一门手艺,就是泥人儿。后来知道,这特产本有个凡俗的渊源,是寻常人家农闲时候的娱乐。因为它的全民性,有“家家善塑,户户会彩”的说法。这门手艺后来的商业化,导致了一些专业作坊的应运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钱几家。尹师傅的师承,就是这朱家。那时候我年纪小,并不晓得尹师傅为什么要跑来南京讨生活。捏泥人是尹师傅的事业,其实在他手中也分着层次。比方说“大阿福”。这种泥人虽然喜庆,但近乎批量生产,尹师傅说叫做“耍货”,是为讨生计而做,不入流的。而作为一个创作型的艺人,其实高下在于能不能做“细货”。这“细货”按传统应取材于昆山一带的戏曲。做这一类,人形雕琢完全来自于手工,姿态情状各不相同。尹师傅有一整套的工具,从小到大,排在一块绒布里。最小的一个,用来雕刻五官的,是一根白鱼的骨刺。而对于戏曲的诠释,是他摊上的招牌,红衣皂靴的男人,瞠目而视。身边青衫女人,则是期艾哀婉的样子。我至今也并不知道是出于哪一出戏文。

  以后的某一天,我发现尹师傅终于开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现了孩子们喜闻乐见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蓝精灵等等,都是热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间的活泼,很难想象是出自严肃的尹师傅之手。

  出于友谊与感谢,尹师傅曾经为我专门做了一个铁臂阿童木。这时候,我们家里其实已经摆满他的作品了。

  当我捧着阿童木,正欣欣然的时候,爸爸出现了。爸爸听完了一折《阳关》,正打算领我回家去。昆曲社和泥人摊,成了父子二人在朝天宫的固定节目。妈妈从来不加入我们,说人家都只争朝夕,你们爷俩儿可好。一个遗老,一个遗少,都赶上了。

  爸爸看了看我手里的阿童木,目光延伸至摊子上的其他货品。过了一会儿,突然说,画得真好。

  我相信这是由衷的话,多半来自他的专业判断。我一阵高兴,想爸爸终于认可了我的兴趣与品味。

  尹师傅头也不抬,轻轻地说,三分坯子七分画。也没什么,都是些玩意儿。

  爸爸说,不是,这是艺术。

  尹师傅沉默了一下,手也停住了,说,先生您抬举。这江湖上的人,沾不上这两个字,就是混口饭吃。

  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冷。

  过了些天,发生了一起意外,对尹师傅而言,却足见“江湖”二字于他的不利。

  我看到这中年人站在他一贯的摊位旁边,垂着头,手藏在半耷拉下来的套袖里。泥人挑子则被打翻了,压倒了一棵人行道边上的冬青树。一块赤褐色的黏土泥坯腻在地上,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解放鞋的鞋印。鞋印的主人,是个黧黑的汉子。站在尹师傅的面前,粗暴地谩骂。内容很苍白,无非是污秽的周而复始。

  尹师傅赤红着脸,却没有任何还口之力。只是一遍遍地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汉子身后的地瓜炉子,和他的身形一样巨大敦实。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看得出这是典型恃强凌弱的一幕。

  围观的人多起来,汉子似乎有些人来疯。将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拧一把汗,走近前,用手肘捣着尹师傅的胸膛。中年人于是趔趄了一下,声音更为虚弱,说,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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