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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年》(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5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葛亮

  然而也依然没说下去。

  他身边是个脸色衰老的陌生女人,帮忙招呼我们,说是孩子的老姨。女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一边朝碗里吹着气。大约觉得凉了些,才掂了一把小勺,往尹师傅嘴里送。尹师傅喝了一口,头偏一偏,说,不吃了。

  她愣了一下,又舀起一勺,有些坚持地送过去。尹师傅闭上了眼睛,声音坚硬了一些,我说不吃了。

  我们和尹师傅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陪他坐着。隔壁房不知道是谁打开了一只念经机,断断续续有些佛音传过来。这时候听过去,竟有些凄凉。

  大概又过了很久,有个护士进来,对我们说,病人要休息了。你们请回吧。

  尹师傅,这时候已经睡着了。面相安静。

  从窗户望出去,已经是漆黑的一片。

  我们走出去,看见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人。是刚才那个女人。爸爸说,过去和她说一声吧。

  走到她跟前,才发现,她在啜泣。看到我们,她擦一下眼睛,站起来,对我们说,走了?我送送你们。说完,艰难地对我们笑了一下。

  在电梯里头,光线映在她浑浊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一行泪,沿着她满布皱纹的脸,又流下来了。

  她说,毛同志,老尹真的没几天好活了么?

  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轻轻地将头在墙上靠了一下,这是谁做的孽?我只是想为他们好。

  我介绍刘娟给他们,就是想他们爷儿俩能有个照应。我妹死了后,家里该有十几年断了女人了。

  爸爸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您是她爱人的姐姐?

  女人眼神散了,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虚弱,但是听得见其中的苦楚,她说,我配做这个姐姐么?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终于又开了口。略微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下去。意外的是,一个我们并不熟识的尹师傅,在她有些嘶哑的声音里,渐渐清晰。

  尹师傅大名尹传礼。说起来,尹师傅的祖上在无锡,称得上一个大家。是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家业也丰厚,历有“尹半城”之称。然而到后来,这家里却出了一个人物,就是尹师傅的父亲。因为政治上的抱负,年轻的尹先生投到了孙传芳的麾下。甚至携上了大半的家产,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几年下来,位至团长,自己也颇有些得意。然而好景不长,北伐军十九路军南下,这支部队首当其冲。孙氏自知大势已去,为保浙江的嫡系,也壮士断腕。尹团长孤军抵挡,终于全军覆灭。同族人对他的举动,早已侧目,觉得不安分。这时候,更纷纷划清界限,甚至排挤,以示公义。众叛亲离之下,尹父终于在数年后积郁成疾,临终托孤给一个朱姓的朋友。

  这朱姓朋友的家里在惠山。春申朱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是有渊源的艺人世家。出产的泥塑,做过前清朝廷的贡品,在地方上都有记载。

  这位朋友自己则在县里担任文职,兢兢业业。朋友是有德行的人,早年又受过尹父的恩惠,受人之托,对尹传礼视如己出,在教育上不遗余力。甚至要求比自己子女更严苛一些。因为本业之故,家中大小玩泥塑是自然的事,然而对于传礼,却是禁绝的。因为朱伯父觉得,这始终是不入流的东西。尹父自己行错了路,是看错了时势,跟错了人。说到底,是胸襟不够。男儿胸中有沟壑,玩物必丧志。所以,除却观摩家中的字画金石,用于冶炼情操,传礼并无其他可以培养爱好的项目。

  这少年人逐渐长大了。朱伯父却隐隐还是觉出了不对。虽说传礼为人是十二分的规矩。但对于大丈夫的道理,修齐治平之类,似乎并无想法。问起所谓宏愿,亦无关仕途与经济。有天朱伯父去书房探他,见他听到人声,就用书本遮住了什么。朱伯父于是将这本《樊川诗集注》掀开,愣了一下。书底下是只泥塑的大公鸡。虽未上色,却已粗具神采。尤其是一对翅膀,跃跃欲飞。朱伯父心里暗赞了一下,随即又正色道,这是哪来的。他想,无非是家里把玩流传的耍货,到底还是个孩子,经不起诱惑,教训几句就是了。然而,传礼犹豫了一下,清楚地回答他,说,我做的。这一答未免让他心惊。

  朱伯父骇异之余,第一次动了气。然而传礼这时开了口,说感谢他多年的养育。本没有忤逆之心,但他对这泥塑,是真的爱。愿意作为毕生的事业。他知道伯父是为了他好。但人各有志,真是强求不得。

  这寡言的孩子,从来未这样健谈。做长辈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自己的心血被辜负,又抱愧故去的老友。一句“人各有志”却真正伤了他的心,听罢拂袖而去。

  待人静下来,再细细看去,觉得这对象绝非初学所作。便又问说是谁教的。传礼照答说,没人教。

  这便是天分了。

  这时候的时局,其实又动荡了些。朱伯父想起自己的处境,亦是无着,就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对这孩子的前途,其实多少有些一相情愿。时势造就之功,可遇不可求。然而,治世乱世,有一技傍身,却是没有错的。他便下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他便带了传礼去见了他的堂兄朱文忠。朱文忠是惠山排行第一的泥塑师傅。若这孩子真有造化,也就过得了他这一关。

  传礼坐定,朱文忠便要出题考他。却见这孩子手在桌子底下活动,问他做什么。他就伸出手,掌心是一个泥人的头像。定睛一看,竟和朱文忠的面目不差分毫。堂兄弟两个便知道,这孩子是铁定要吃这碗饭了。

  在三十岁上,尹传礼已经是惠山最出名的青年艺人。朱文忠年事渐高,也想有人能继承衣钵。朱文忠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指腹为婚,嫁去了南京六合。小的那个待字家中,亦心有所属,便是这个姓尹的年轻人。朱文忠看在眼里,暗暗也为女儿定下了终身。

  所谓风暴,自然是突如其来。仿佛一夜之间,镇上突然贴满了大字报。在这个郁燥的夏天,朱文忠先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上被打上了血红的叉。底下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杆分子”。这老艺人正茫茫然什么叫做“资本主义”,已有人上了门来,顷刻间家里天翻地覆。小将们叫嚷着“破四旧”,要他们尽数交出工具。尹传礼年轻气盛,上前问,交出来,靠什么吃饭?对方一个青年狠狠推他一把,说,你想跟革命讨价还价吗?

  传礼暗暗捏了拳头,说,我的工具就是这双手。小将便围上来,反拧了他的胳膊,说,那就毁了你的手。说着举起一把捶泥坯的木槌。做师傅的看在眼里,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护住传礼。木槌没犹豫,落在老人的后心上。

  朱师傅在半个月后撒手人寰。临到走,也没有说上一句话。弥留之际,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传礼和他女儿若英赶紧坐在他床前,他伸出胳膊,拉过传礼的手,又拉过女儿的手,放在传礼的掌心。嘴角抿一抿。

  朱师傅过世一年,传礼和若英就给他守了一年的丧。两个人以兄妹相称,谁却知道他们的情比一般夫妻要厚得多。族上几个老人就要给他们操办。传礼摇头,说师傅身后未满三年。这时候办喜事,是为不孝。

  这时候,却有镇革委会的人找他,问他还想不想做回本行。他便说,我现在干惯粗活的手,沾不得“四旧”。对方就说,给你个机会做革命文艺工作者,就看你会不会做。传礼就问,要怎么做。对方阴飒飒地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就约他晚上去革委会办公室。传礼不明就里,就去了。人一进去,门就给人从外面锁了。怎么叫喊也没用。到了后半夜,才有人开了门,跟他说,滚。

  他回了家,看见若英房间灯亮着。他走进去,看见若英正对着窗口嘤嘤地抽泣,看见是他,先呆了。突然就站起来,上上下下抚摸他的脸,终于就大声哭了。

  女人嘴里说,以为见不到他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若英又愣了一下,说,他们说你写了反动文书,给扣在革委会了。看来是死罪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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