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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2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家属老太太们一个个地跳上台去发言,跳得很轻盈。后来连仇嫂也跳上去了。掺杂在众人中的红卫兵小将们暗中敬服:原来这些大妈大娘们的阶级觉悟这么高,身体这么好!是革命让她们重新焕发了青春,怪不得说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呢,看她们没日没夜地练忠字舞,那架势哪儿像五六十岁的人哪,活脱儿像被爱情烧糊涂了的纯情少女!当然,她们爱的是伟大领袖,这是一种高尚的爱,一种纯粹的爱,一种有道德的爱,一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爱,一种有益于人民的爱!

  有爱必有恨。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但是孔师母边秀芷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间人们对她充满仇恨。要命的是她不会恨,不知道什么叫恨。

  小时候她在教会学校念书,首先学的就是爱,忍让,原谅,宽容……这些字眼。她记得老师把爱字写在黑板上的时候,特别强调了“爱”字中间的那颗心。“要用心去爱。”老师说。她把这句话记得很牢,五十年来,她没和任何人红过脸,遇到事,她只有一个忍字。“张公百忍得金人”——这又是老师说的一个典故,说的是古时有个叫做张公的人,经常受人误解和欺辱。一天,张公家来了个疯子,吃饱喝足后,非要在他床上睡,那人满头瘌疮,全身脓水,看着就恶心得发昏,但是张公还是忍受着同意了,他睡到了马厩里。等他醒来一看,天哪!他床上躺着的,竟然是一个十足赤金的人,沉得搬都搬不动。张公于是家道中兴,晚景火爆。原来是张公的忍耐与仁义感动了上苍,上苍给了他补偿。

  孔师母想,假如是她,她不要这补偿。她一定会把那些金子分给穷人。她天性爱可怜人,又胆小怕事,最怕得罪人,就连对一个孩子,她也是小心翼翼的。遇到事情,总是先想自己有什么不对,只要不是自己不对,便很释然。因为凡别人的错误,再大她也能原谅。从没想过,一个人还需要与人争执,还需要自我保护。

  也许是看到孔师母那种奇怪的神情,批判中断了一会儿。张玉桂同志气呼呼地开始点名:“吴辉呢?吴辉上哪儿去了?书茵妈,你还不发言?!”点到“吴辉”的时候大家怔了一下,连书茵妈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称呼也是随着时代变的,五十年代叫段太太,六十年代叫书茵妈,“文革”一开始,一切都革命了,大伙见了都叫名字。

  书茵妈走到台子上去了。

  11

  几年之后的“红卫兵成果展览”里有张照片,题目是“把黑五类分子斗倒斗臭”,选用的正是书茵妈指着孔师母悲愤控诉的那一刹那。书茵妈见着孔师母就想起死去的孔令胜,进而想起因孔令胜而发疯的四姑娘书棣。“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书茵妈尽量沉着地开了口,然后就一个转身,有些像京剧里的“抢背”,悲从中来,用兰花指指定了孔师母:“边秀芷,你还认识我吗?”那姿态很像一个著名连环画家画的“白毛女”。当时,刚刚从深山回来的白毛女指着黄世仁和他妈说,“你们还认识我吗?!”那时一般苦大仇深的人都这么开口。但书茵妈是有文化的人,水准到底不同些,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话锋一转说:“看见你我就恶心!边秀芷,难道你忘了,八年前,你的宝贝儿子因为耍流氓,没脸活着,自杀了,那样不要脸的东西,死了也就死了吧,可他害得我好好的姑娘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辈子都完了!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说着,泪如雨下。底下老头老太太们,都跟着唏嘘。可是谁也没想到,一直深埋着头的孔师母这时竟抬起头来,呜咽着说:“书茵妈,怪我教育无方,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全家!!我在这儿再次向你道歉了!假如有什么可以补偿的,就是倾家荡产也可以……”书茵妈先是一怔,书茵妈一怔是因为她先前控诉的那些话,她说出来的时候心里实在没底,实在发虚,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其实是准备着孔师母反击的,但是一拳打在一个软棉花包上,倒让她平添了许多勇气,她想,她说得对,她没冤枉这个女人,下面的口号震天价地响起来,她看见那个女人被小将们拉到一张条凳上,人们让她在那张细长的凳子上跳忠字舞。

  孔师母的脸青了,青了又变白。她嚅动嘴唇好像是在说什么,但声音太吵了什么也听不见。悄悄来到会场的书茵看见站在条凳上的那个女人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瘦小,瘦小得可怜,那个瘦小的身子与其说是舞动不如说是在挣扎,挣扎了几下子,就软绵绵地倒下了,那一天,骄阳似火,好像要把那瘦小的身子烤化了似的。书茵下意识地扑了上去,但很快就被身后的无数双手拉住了,书茵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想要挣脱蛛网的蜘蛛,后面无数双手构成的蛛丝使她的挣扎变得徒劳。

  12

  孔师母的死法和她心爱的儿子几乎一模一样。是在一年之后,斗批改进入新阶段,学生们开始学军,又一次明大学生夜间打靶练习时。据事后当事人回忆,他刚刚举起枪,就有一个影子飘进了他的射程,他扣动扳机的手已经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了。恍恍惚惚的,他觉得自己打中了一只小野兽,那只野兽瘦小而羸弱,好像还没撞着子弹就倒下了,软绵绵的。

  对于明大人来说,这个消息引不起任何刺激。孔师母早就在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们的视线,早就盯上了新的、更有意义的东西。火葬场的车是深夜来的,因此,整个明大的人都没看到孔师母的遗体。孔师母就这样悄悄消失了,如同生前一样,没给旁人带来一点麻烦。

  倒是书茵,因为始终惦念着陈年旧事,第二天一早,听到消息后悄悄地去了孔家一趟,看见家门大敞着,好像要搬家的样子。书茵静静地走了进去,这套曾经那么熟悉的房子好像变小了,书茵明白这大约是她人长大了的缘故。家里乱得很,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抄走了,只剩下一排排白色的绢人头,在地上床上凌乱地堆积着,那些没有头发没有五官的白脸,很恐怖。

  书茵正发呆,一个黑影忽地斜刺里蹿出来,扑向她的腿,她恍惚间竟不知道害怕,半天才认出那个黑糊糊的小脏狗儿是小华丽。华丽长大了,瘦了,当然没以前好玩了,但伸出的小舌头依然是粉红的,多少年了,它竟还认得书茵,一蹿一蹿地要抱,书茵心里一热,也顾不得脏了,把它抱起来,它把毛茸茸热乎乎的小身体深深地埋进她的领子里,小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她的细颈子,很有劲道。书茵感觉到抱在手里的这个小生命,眼泪就忍不住了,模模糊糊地看见,小华丽的眼里,竟然也有泪——她记起小华丽虽然不会笑,但却是会哭的,小狗的生命最多十三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也应当哭一哭了。

  后来,书茵在一个纸箱里发现了那幅《鹦鹉姑娘》的画,还保存得很完好,她心头一抖,把画折了起来,放进衣兜里。回家之后,照例被妈搜了出来,妈看了皱皱眉头说,撕了!书茵回答,不!口气很坚决。这是书茵第一次对妈说不。

  书茵发现“不”说出口之后反而轻松了,她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大概要常常用到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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