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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2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4

  有一天,孔家大哥哥孔令胜看见那幅《鹦鹉姑娘》,皱皱眉头说:“不好。”问他为什么,他说,鹦鹉只会学舌,有什么好?说得书茵几乎落下泪来。急得孔师母直说:“书呆子!瞎说什么?”

  孔家客厅里有一架旧风琴,平时只有孔师母自己弹弹玩的,到了节假日就归孔令胜了,弟弟小乖是从不问津的。开始孔令胜也不过是玩玩的,后来竟入了迷,有天晚上弹《致爱丽丝》,孔师母听了以后就不再弹了。小乖看见妈妈坐在堂屋的角落里,屏心静气,慢慢地,有迷茫的泪水沾湿了睫毛。小乖真的猜不出妈妈为什么那么伤感。

  华丽也对孔令胜最好。小狗华丽绝顶聪明,对每个人态度都有不同:孔师母是喂养它的人,它自然要对她好,但只局限于吃饭的时候,小华丽又摇尾巴又作揖的,为的是那点儿好吃的,但小舌头把好吃的一舔完,就一阵白旋风似的跑了,孔师母叫都叫不应,气得孔师母直说:太功利了!但下次仍然照喂好吃的不误,小华丽似乎摸透了她的脾气,越发肆无忌惮。要玩儿的时候,就找小乖,小乖可以和它玩红白两色的皮球,可以和它翻倒在床,尽情疯闹,唯独对于孔令胜,它却是真心地喜爱,似乎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每到周末,小华丽就等在走廊上,孔令胜不回来不吃饭。清早,华丽就蹿上孔令胜的床,用小舌头把他舔醒,让他带着出去玩。他洗完脚,它就立即把他的拖鞋叼来。有时孔先生吼儿子一句,小华丽就几天不理孔先生。孔令胜弹琴,华丽就一动不动地趴在风琴盖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孔令胜对华丽却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气得小乖不高兴时就揪它耳朵:“哼,单相思,剃头挑子一头热!”孔师母听了这话,就要训小乖:“你别以为它是没嘴的畜牲,就欺负它!跟你说,它懂!什么都懂!”

  书茵到孔家学画,自然也要过华丽这一关。开始她有些怕,她不是单怕华丽,是所有的小动物都怕。她怕它们的眼睛,因为它们的眼睛不会笑,显得很阴险。但是日子长了她发现,华丽的眼睛虽然不会笑,但它会哭。孔令胜一弹琴,它就眼泪汪汪地趴在那儿,好像听得懂似的,一幅小布尔乔亚见花流泪望月感伤的样子。渐渐地,书茵也带些棉花糖、花生米之类的哄哄它,它很爱吃花生米,但是一定要书茵嚼碎了它才吃。小华丽渐渐喜欢书茵了,书茵一来,它就叼着她的裙边,领她转遍所有的房间,见过所有的人,才算放心。书茵做绢人,它就乖乖趴在她的脚边,偶尔也用那还没长牙的小牙床咬咬她的脚指头,怪痒痒的,书茵忍不住,就咯咯地笑。

  5

  明大的孩子们都很会玩。差不多大的孩子,聚在一起竟有二三十个,组织起来是很不容易的,偏偏就有很出色的组织者,一个是书棣,一个就是孔令胜。孔令胜当时已经上了男四中,书棣也上了师大女附中,但都玩心不减,每逢周末回来,只要不是太忙,是一定要玩一场的。

  书茵最盼着周末的一天。除去喜欢玩的儿童心理外,还有一重隐隐约约难对人言的:她有点喜欢孔家大哥哥孔令胜。孔令胜是明大孩子们里边学习最拔尖儿的,长得也好,比他的父母都漂亮,就是瘦了一些。小哥哥孔令迟,小名叫做小乖,长得就远不如他哥哥,但是小乖因为和书茵年龄相近,常常在一起玩,所以大人们都以为她和小乖最好。

  这次玩的游戏叫“救人”,是书棣设计的。把一个女孩藏在一个秘密地方,让男孩子开动脑筋去找,其余的女孩则给他们布下重重陷阱。那个藏起来的女孩自然就是公主,找到公主的男孩就是骑士或者侠盗,总之就是男孩里的大哥大了。若是在规定时间里找到了呢,女孩就归男孩统治了,或唱或跳,点到了就得表演,若是不过关,还有惩罚。若是没找到呢,女孩就可以向男孩提出任何条件,譬如,要小礼品,像那时时兴的弹球、洋画什么的。这个游戏多少年前玩过一次,兴师动众的,那次是书棣当公主。那时,靶场还没修建起来,那片地方还是一片处女地。高的乔木矮的灌木都被青草藤子缠绕到了一起,间或还有花,有一种花,上面铺盖了很厚的绒,沾一点在手指上,手指就变得亮晶晶的,有一种奇异的香味,据说有剧毒,孩子们给这种花起了个极其恐怖的名字,叫做“死人骨头花”。偏偏那条清亮的小河边就长满了这种花。那条小河一清见底,只是靠近岸边的地方有碧绿的苔浮着,下大雨的时候,全校的孩子们都跑到这里拦鱼拦虾,是极小的鱼虾,但是裹了面炸极香。傍晚的时候,孩子们都端了炸鱼炸虾的小碗出来,比着吃,没有拦到鱼虾的,在这时就会尝到均贫富的乐趣。

  那一次,一直到夜晚,男孩子们也没能找到书棣。但是天幕越来越黑的时候,一个男孩看见在一棵野麻果树那里,聚了一群亮闪闪的萤火虫,像流星似的飞来飞去。男孩跑过去一看,书棣真的就躲在那棵野麻果树的后面!大家都奇怪着:为什么书棣的头顶上要飞着一群萤火虫呢?!一个喜欢书棣的男孩说,书棣肯定不是凡人;一个嫉妒书棣的女孩说,书棣的血招虫子。于是两种说法都不胫而走,明大的人便对美丽的书棣有了些疑惑。

  但是书棣在孩子们中间依然有很高的威信。这次玩救人,依然是通过抓阄儿来确定“公主”的人选。书茵恰恰抓住了那张写着“公主”的纸条。书茵并不怎么高兴,她更多的是惶恐,恰如一个当惯了丫头的人,硬要她当小姐,她怎么也找不着那种感觉的。

  不过惶恐之后还是相当兴奋的。特别是在四姐书棣亲自给她化妆的时候。小小的书茵还是头一回化妆。妈总是说,女孩儿家,小小年纪千万别用化妆品,倒把好好的皮肤给毁了!但书棣一向对妈的话置若罔闻。书棣不但给妹妹擦了粉抹了口红,还给她戴上了精致的骨质项链和手镯,穿上了绣金线的新疆紧身背心,细细地编了十几条小辫儿。书茵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完全成了个漂亮的新疆姑娘!

  多少年之后书茵还记得那种感觉,每当不如意的时候,她就面对镜子,不停地化妆和卸妆。

  另外还有个念想儿在缠绕着她,要是找到她的人偏巧是大哥哥孔令胜,该有多好!书茵的胸口一直扑扑地跳着,她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许多念头:若是他找到了我,让我唱歌,我该唱哪一首?《上学歌》?《快乐的节日》?《让我们荡起双桨》?还是《美丽的田野》?想起唱歌,她不由得沮丧。应当说她的声音还是蛮好的,可惜走调儿,也就是妈说的,左嗓儿。那么还是跳舞吧。正好穿着新疆服装。那时很时兴新疆舞,无论是中学还是小学,在学校里风头最劲的姑娘,一定是会跳新疆舞的姑娘。女孩们都学着动脖子动肩膀,会动的,就令人羡慕。

  书茵有个毛病:一紧张就想撒尿。记得刚开学的头一天,放学的时候,她沿着铁路走了很远很远,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一紧张就尿了裤。虽然只是九月的天气,妈已经给她穿上了薄棉裤,一尿,棉裤就透了,粘在身上,冷风一吹,变得硬硬的,把两条腿都磨出了血印。书茵回家就哭了。妈哄了又哄,心疼得不得了:“都怪妈没去接你,妈该死。”书茵边哭边说:“不怪妈,都怪我笨,我怎么就不认识回来的路呢?”

  那一天,书茵躲在靶场的一个弹坑里,风一吹,就条件反射似的尿出了一点。她就在风里害怕起来,怎么办哪?周围又没有厕所。越这么想那尿越鼓胀起来,膀胱变得越来越硬,像是要爆了似的。没办法,她开始数数,自己骗自己说数到一百就好了,就憋回去了,但是到了一百仍然不行,越来越急了,她开始跳,两只脚换成一只脚,一只脚又变成两只脚,怎么着也不行。小肚子开始痛,隐隐约约地,越来越剧烈,天呐,那种疼痛已经蹿了上来,变成一种全身性的痉挛,要出事儿了要出事儿了,她想。看看周围没人,她几步跳进弹坑里。不行,新疆服得脱掉,那美丽的粉红纱要是沾了尿可就完了,但是脱衣服似乎又耽误了两分钟,她已经感觉到裤裆里湿漉漉的了。终于蹲了下去,因为憋得太久尿出来得很缓慢,又一阵秋风吹过,她打了个寒噤,尿水突然像高压水龙似的喷射了出来!全身的疼痛和痉挛,一下子缓解了。

  但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空中炸响:“投降吧书茵,可找到你了!”但声音的尾音已经变了,这是个时间差,孔令胜在刹那间已经看见一点模模糊糊的白,那是一种缺乏质感的纯粹印象上的白色。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还没容他有进一步的反应,后面的孩子们已经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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