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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还有一次是在电梯里,他们几乎是同时上的电梯。然而老姑娘很快就背转身,面对电梯的角落,把一个大后背亮给他们。郎华上下打量她半天,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大家只好望天。出电梯的时候,老姑娘侧着发胖的身子,竟溜得比兔子还快。这倒把郎华作为女人的好奇心给勾出来了,有好几回,郎华竟想主动去敲她家的门,以送报纸,或者别的什么名义,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天他加班回来已经很晚了,在街心花园处,他第一次见到了她——对门那个老姑娘的正面,也就是说,他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目睹了她的芳容,她当时似乎正陷入冥想之中,对于他的靠近茫然无知。他趁势细细打量着她——啊,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啊!他回忆着,这张脸已经失去了回忆之外的任何意义,回忆载着他一直进入电梯,电梯工惊愕地看着他呆滞的脸,从一层到十五层,在十三层的时候,他凝固的眼珠动了一下,又一下,接着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

  他呆滞的表情直到见到儿子之后才有所缓解。他的儿子刚上幼儿园。他要孩子很晚。他对别人说本来是不想要孩子的,但实际上,是他的妻一直没有怀上。妻对他说,是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

  妻也是大学毕业,在学校功课还不错,也是爱处处占尖儿的人。可是因为身体太弱的缘故,一直拔不了尖儿。也曾为要孩子的事求过签,但卦签上说她“身弱不胜财,身弱不胜子”,她悲悲切切地回来,却硬是把眼泪吞进肚子里,一脸泰然地对丈夫说:“算卦的说了,怀不上孕,完全是你的问题。”

  于是他愈加诚惶诚恐,除了妻之外,他的确没有任何参照系,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常常出差,几乎长年在外,这么一来,妻就有了怨他的更充足的理由,他也就有了对妻的更深的歉疚。

  妻要的就是这歉疚。她心里很清楚,怀不上完全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属于很薄的那种女人,有一个十分贫瘠而薄弱的子宫,那子宫若是摘下来放在阳光下,可以被轻易地穿透,上面的经络血脉粘连着,宫壁薄得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种皱纹纸。

  妻很为自己的贫弱发愁。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瘦弱的、先天不足的孩子。

  5

  他本属于那种沾枕头就着的人,他循规蹈矩的心里从来不存妄念,就像一片蓝天。不,是白夜,与其用蓝天形容不如用白夜形容,蓝天还能有几丝白云,一缕清风,而白夜,是虚妄的白昼,可疑的夜晚,白夜有一种蒙蔽双眼和麻痹神经的作用,浑浑噩噩的、不透明的质感掩盖了一切,也许,一切正在发育和酝酿的过程中。

  但是在今天,白夜没有出现,他睁着的眼睛穿透黑暗,穿透三十多年前的时光隧道,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场景:在一个布置简陋的大房子里,有四五个戴红领巾的小孩子。有一个孩子正对着他,那孩子有两道浓眉,高鼻梁,薄嘴唇,还有凹进去的牙齿和凸起来的下巴,那是他自己,是他十岁时候的样子,那是他父亲调西北局的前一年,他还在北京上小学。当时他正专注地听着一个女孩子讲解航模——那时少年宫的航模小组就像今天的QQ一样时髦,那女孩子边讲边示范,把做好的航模零件一件件拆开来,又组装好,他眼睛不眨地盯着她的手,她的手胖乎乎的,有五个圆圆的小肉坑,她长他两岁,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时她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是的,当时他觉得她高不可攀,她是少年宫航模组长,在他眼里她很好看,还没消退的婴儿肥使她看起来像个大娃娃,她说起话来永远故作严肃,那是那个年代的好女孩的标志之一,那种做出来的严肃也让他觉得是一种气质,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最糟糕的是,他不能靠近她,稍稍近一点,他就会闻见一股香气,当然是她身上发出来的。那个年代的香气很简单,因为既没有香水更没有香精,顶多是香胰子的味儿,可她的身上是一种无法辨认的香气,那种香气笼罩了他整个的童年。

  现在想起来,或许他后来在爱情方面毫无建树,似乎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刚才在花园中他分明看见了她——那分明是她!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她老了,真的老了,变化很大,依旧胖胖的,但再不是那种好看的婴儿肥,而是老女人那种不可救药的胖,黑暗为她掩盖了那些细碎的皱纹,但是掩盖不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不再明亮的目光,那双眼睛岂止是不再明亮,简直就是混沌!而且,似乎还藏着一缕阴霾。但不管怎样,这就是她,他呆呆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觉察到,他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慌张地点了一下头,掉头而去。

  他很快权衡了一下自己与对方的现实情况,然后很快作出了一个决定:回避,装作根本没认出来,什么也没发生,以他现在的身份,真的是惹不起麻烦的,而且从她目光的回馈中,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茫然。显然,她没有认出他来,恰如三十年前他们一起做航模的时候,虽然她是他的偶像,而在她的眼里,他却始终是个今天见了明天就忘了的小男孩。

  6

  她在摆牌,这种塔罗算法很是麻烦,她要把二十二张主牌从那一大堆牌中挑出来,然后,用冥想的办法把它们分为三堆,再然后是洗牌,她要把一大堆牌平放在铺着纯棉布的桌子上——那桌布一定要是纯棉的!然后用双手按照顺时针方向,把那些牌洗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扇面,从那些美丽得近乎恐怖的扇面里,她拣出一张命牌,扣住。

  然后她想,这时窗外的树一定被月光漂白了,万籁俱寂,她听得见时钟的滴答声,她知道她永远留不住时间,就像时间留不住她一样。

  她就像是个患了癔症的病人,狠狠地吸烟,大口地喝酒,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填满她空荡荡的心似的。她拽开窗帘,因为用力过猛而撕开了一小条,露出了稀薄的经纬线,是的,窗帘该换了,所有的东西都该换了,但是房东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她想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挣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很小的小户型,她要用塔罗牌来布置她的新房,买来那种迷幻色彩的壁纸,然后在上面画上女教皇的权杖、小丑的鼻子、义人的上吊绳和恋人身后的花园,还有遥远苍穹下那弯神秘的狰狞的月亮——她的房间,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对面的树真的被月光漂白了,她忽然想,不知住到那棵树上是什么滋味,她想如果能够住到那棵树上,她就一定要和那些鸟交往,为它们提供精致的巢,然后再吃几只鸟蛋,在开花的季节,那棵树一定会开满花,她会把自己沐浴在花香里,或者,干脆她自己就变成一棵树,开满香花的树,那香气一定会招来很多很多的飞鸟,供她从容挑选。

  她这么想着,便开始设计一个关于树与鸟的游戏。她很快发现这二者的不平等:树是静止的,而鸟是流动的,主动权都在鸟那边,只有当许多鸟争相谄媚树的时候,树才是主动的,而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满树的鸟都一哄而散,树无法追赶它们,只能望洋兴叹。

  7

  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当他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步履蹒跚地走向楼门口的时候,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帮助她,他帮她接过食品袋,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全部,她竟然也没怎么推辞,嘴里说着谢谢,就半推半就地松了手。

  在门口,他听见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进来坐坐吗?”明明是习惯性的客套,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进了门,看见这个一室一厅的家,装修简单,到处都是零乱的设计图。最醒目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身体像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少女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身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那也许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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