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2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书茵生平头一回从姐姐身上发现了美丽有多么脆弱!闲来无事妈常常暗自垂泪:“红颜薄命,到底让我说中了!”

  9

  日子一下子过去了八、九年,一九六六年八月的太阳好像格外燥热,世界一下子翻了个个儿,对于明大的孩子们来说热闹极了,好玩儿极了!哥哥姐姐们臂上的红袖章让小孩们羡慕坏了,满腔热情不知道如何发泄,好不容易盼着一个大哥哥出来挑头说,要成立革命造反兵团,先把明大反动权威的家抄一遍,孩子们一片欢呼不能自已,当晚就去了段书茵的家,书茵的父亲现在是二级教授,自然该算反动权威了,何况她家里没有男孩,反抗能力弱,正是批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最佳突破口。

  但是谁也没想到结局并不美妙。

  那天晚上,也是太急了些,一冲进去,大哥哥就把贴在墙上的一幅画一把扯掉,那时候墙上好像只能挂毛主席像,何况那张画上人的穿着猛一看好像是过去的军阀,但是扯完之后大哥哥就知道大祸临头了。他突然认清了画上的人穿的是元帅服。书茵妈静静地坐在一边,悠悠地说:把林副主席穿元帅服的像撕了,怕是不大好吧。就这一句话,小将们都呆了。

  双方默默地对峙着。后来大哥哥说:“我们走吧。”惊呆了的孩子们一下子作鸟兽散,走到门口的时候,大哥哥低着头向里面甩了一句话:“是我的错,我会向毛主席请罪的。”

  阶级斗争虽然如此复杂,孩子们的革命热情却并没有就此被扑灭。第二天,大家又风风火火地找到家委会的新负责人,说是现在全国的革命烈火都被毛主席点燃了,唯独明大家属院还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其实家属中间也一样有历史反革命,有黑五类。出身三代贫农的新负责人说,说得对,还是小将们觉悟高。于是立即召开会议,把资产阶级教授太太的名字列了一个表,首当其冲的,就是做绢人的孔师母——因为孔先生不但是反动学术权威,还是摘帽右派;何况还有一段关于孔令胜的陈年老账:一级教授的儿子耍流氓,尽人皆知。过去只敢在背后指指戳戳,现在广大革命人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坏人坏事作斗争了!

  石台本来是个乒乓球台子,孩子们要打球就在中间放上几块砖,现在成了开批斗会的最佳场所。把反动权威臭老婆押上来的时候书茵妈就在台子边上站着,因为林副主席头像事件书茵妈一下子扬眉吐气,立即从资产阶级臭老婆的队伍里解放了出来,而那个戴着袖标去造反的大男孩一夜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书茵妈暗叹如今这反革命也太好当了。

  书茵却不以为然。二十岁的书茵刚刚考上了清华建筑系,对于风起云涌的革命造反运动非常没有兴趣。但是逍遥派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书茵只好躲在家里看看书,做做家务。这天中午是书茵做的饭,一个肉末雪里红,一个蒸蛋羹,一个辣酸白菜。书茵被辣椒呛得边咳嗽边说:“妈,那批斗会您就甭去了,不是什么好事,没的现眼。”妈淡淡瞥她一眼,不吭气。书茵又说:“风水轮流转,您怎么就能知道现在挨批斗的将来不翻身?最好别掺和这些事儿。”妈又看她一眼:“你怎么年纪轻轻的说这话?我看连你奶奶都比你积极。”八十岁的奶奶耳朵还挺好使,躺在床上接茬儿:“是啊,活到老学不了嘛。前几天书德回来还告诉我,阶级斗争复杂得很哪。”爸在里屋就说:“书茵说得对,最好别掺和这些事儿。”妈就急:“家委会通知的,不去行吗?我表现不积极,头一个就对你不利。你是猪脑子啊?这点事儿想不明白?”这些年来妈越来越厉害了,过去奶奶在场她还有所收敛,现在可管不了那许多了,常常出口伤人,对别人还好,唯独对老头,是寸土必争,寸权必夺。那个年月的人说话都是高声大气,生怕别人听不见,事实上说话声音小了也是听不见,因为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开着,噪音污杂已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不过那时的人们绝想不起向有关方面索要扰民费就是了。

  可是就在一片噪声喧哗中,突然有一个细悠悠的声音如一根细丝一般飘向空中,眼看就要断了似的幽幽叹一声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好像京戏里青衣的念白。段家人对这种念白已经习惯了,并没有什么惊奇。这自然是书棣的声音。这些年来,书棣的病越来越沉重了,不梳头,不洗脸,更不洗澡,偶然妈强迫她洗一回,竟像杀猪似的嚎叫,街坊四邻都以为出了人命。结果头发结成了钢筋似的绺儿,没一个钟头绝对梳不通。她自己竟还编了个大辫儿,上面扎着三寸长的红头绳。红头绳都变黑了。大拇指盖里面全是黑的,还常放在嘴里嘬。妈历来要强,哪儿见过这个?索性把她往小屋里一锁,三顿饭时候才放出来。吃饭时也并不省心,眼错不见,她就能把菜饭撒上一地,然后嘻嘻笑着,端着空碗边跳边唱:“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闹得现在当妈的吓唬小孩子不说菜园子的疯子来了,只说一句“段家四姑娘来了”,就吓得孩子们鸡飞狗跳。

  当时书棣拿个小凳子摆在堂屋正中。一边吃辣酸菜一边往地上甩肉末,然后用脚踩。心疼得妈直抢,奶奶在床上躺着哼唧:“造业哟!天打五雷轰哟!一个月二两肉,就这么糟蹋哟!她不懂事,难道你们当老家儿的也不懂事?!”这话妈听了自然不受用,立刻说:“这话是说给谁听呢?难道是我愿意让她疯的?十月怀胎,自己的亲生女儿我疼还疼不过来呢,现在小四这样子,难道不是剜我的心割我的肉?你老人家就省点事,别在我伤口上撒盐了!”一番话把奶奶镇下去了,又抹泪:“那个缺德的!把我的宝贝漂亮女儿逼成这样,他们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多少年之后书茵想起妈当年说这话的样子还心惊胆战。当时妈咬着一排细牙齿,文雅的脸微微有点变形,平时一向冷漠美丽的眼睛里蹿着火苗。事情的发展真的证实了妈的话。妈的话在那个燥热的八月,成为一个可怕的谶言。

  10

  那天明大家属批斗会的排列次序出了一点问题。最后还是决定把前家委会负责人赵兰芝放在第一位,孔师母放在第二,当三代贫农张玉桂大姐一声高呼“把反动权威的臭老婆边秀芷押上来”的时候,书茵妈打了个怔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边秀芷”是谁。待到“边秀芷”真的押上来了,她才突然明白,原来这个起着美丽名字的女人就是孔师母。可不是嘛,早知道她娘家姓边嘛。这个女人今年该是五十岁了,但是看上去一点不老。她大儿子死后就没怎么见她出来过,按说受这么大刺激应当老哇,她怎么还是那样儿呢?书茵妈下死劲地盯了那女人两眼,像锥子一般刺入她的骨髓,奇怪啊,竟然没发现什么破绽。那张长着浅色雀斑的脸还是那么白净,有几丝皱纹,眼皮低垂着,看不清她的表情。身上干干净净穿了件灰褂子,虽然极普通,可穿在她身上就另有一番风韵。

  这个安静又干净的女人和周围的气氛是那么的不协调,以至于她被“押”上来之后所有的人都怔了一下,就像是一幅红旗招展凯歌震天的画里,突然走来一个老月份牌式的人物,让大家恨又不是爱又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是那种犹豫和踯躅仅仅延续了一刹那,三代贫农张玉桂同志就身先士卒,率先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桶糨糊往孔师母——边秀芷身上浇去,让你干净,让你安静!我让你干净不成安静也不成!!大家都黑凭什么你白?大家都高声大嗓凭什么你细声细气?!大家都脏兮兮的凭什么你又干净又安静!!老娘不到四十就一嘟噜一串凭什么你五十岁了还有身条儿?今儿老娘就得把你一勺儿烩喽!让你比我们还脏还丑!不然显不出老娘我的手段!——张玉桂同志内心想的正是当时明大革命家属的共同心声,张玉桂同志喊出来的口号倒是堂堂正正:“坚决把反动权威的臭老婆边秀芷斗倒斗臭!”“热烈拥护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站在台边的书茵妈也跟着挥胳膊喊口号,看着台上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在慢慢变样,灰乎乎的糨糊正沿着前额打了绺儿的头发,慢慢地淌下来。像是浸淫了许多污浊的黑雨,淋遍了她的全身,没有一个部位躲得过。然后,火爆的太阳就把那些污染的糨糊留在了她脸上和身上,变成了别的物质,侵蚀着她的肌肤,让她也慢慢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她真的变成别的了,像一棵色彩斑驳的树或者别的什么,唯独不像人。

  “现在……揭发批判开始!”张玉桂的塘嗓儿在空气中像是要劈裂。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