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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2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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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恐惧,她捂住心脏,好像不捂住那心就会血淋淋地蹦出来,越是不想看,她越是满眼看到的都是塔罗牌上面的奇形怪状的小丑和恶魔,一旦受魔力控制,生命就会变成一支离弦的箭,于是陨落就成为你的宿命。——她已经败坏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魔力控制,她力量不足无法摆脱,她抓起电话不知该找谁,毫无办法,只能找铃兰——那个让她又讨厌又无法离开的铃兰——她知道,目前世界上愿意做倾听者的,只有铃兰一个,铃兰永远可以在倾诉者那里找到快感。

  果然,她的肝肠寸断的倾诉引起铃兰的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你说让我怎么说你好哇?!”铃兰故作高深地摇着她梳着光滑发髻的头,“你看你都成了什么样了?原来是为这个!这是十几岁女孩的课题,怎么如今让你来做啊?咱得想想咱不是十几岁,不是二十几岁,不是三十几岁,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对不?行了,既然过了不惑之年,咱也用不着那么些废话了对吧?这么跟你说好不好?”铃兰摆了个姿势,正对着她坐下,“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两回事儿,明白吗?女人每月只排一次卵,只有一颗卵子,而性交的时候,有几亿个精子风驰电掣地奔驰而来,要钻进那颗卵子,跑得慢点的,自然就被淘汰了,而侥幸进入那个卵子的精子下一步要干嘛?它要摆脱!……懂吗?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根本的区别,男人进入得快,进入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摆脱,而女人恰恰相反,她慢,但一旦男人进入,她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包容!就是紧紧地把男人拽住!那粒进入卵子的精子跑不掉了,它被包容进去了,孕育了生命,而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生理结构,被法律形式固定下来,这就是婚姻。”铃兰得意洋洋地喘了口气,“看你这儿乱的,连个干净杯子都找不到!……”

  “这么说,男人和女人结合之日,就是男人想逃跑之时?”

  “差不多吧。所以说爱情的保鲜期充其量只有十六个月,你可以了,知足吧!……”铃兰望着老东家的一脸困惑,如指点迷津般惜字如金地说,“所以,你不能坐以待毙,你要做个伟大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

  “伟大的女人,首先一条就是爱自己,善待自己!男人不是跑得快吗?伟大的女人叫他跑不掉!为什么,伟大的女人会为自己安排许多备份,伟大的女人会用智慧把所有的正选与备份统统摆平,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安排他们出场的时间。告诉你个秘密,一个女人拥有多少男人,并不完全靠相貌年龄这些硬件,只有一条,就是把性与情分开,学会充分享受欢乐!而绝不能像你这样,还没怎的就先要了自己半条命!……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何小船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了,她看着光彩照人的铃兰,觉得在铃兰面前,她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

  “你把他照片儿拿来瞧瞧。”铃兰威严地命令。

  她急忙拿出他的照片,就是那张他在H城拍的,她要了好几次才拿出来的普普通通的照片,铃兰看看那张照片,突然想逗逗自己的老东家,于是她古怪地一笑:“这人并不值得你这么要死要活啊,床上也一般。”

  “你这么厉害?……看他的相貌就能知道他的床上功夫?”

  铃兰又狂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完了,你算是彻底没救儿了!……还是告诉你吧,我们到H城的头一个晚上,他离开你就去找我了,我们做了一晚上,我还不知道他那两下子?”

  何小船这才把目光转向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真的,那个男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那个男人是谁?刹那间她似乎认不出他来,他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人,他不过与她一样,是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而已,对于她来讲,他不过是别人,始终是别人,而对于他来讲呢?她不可抑制自己好奇的联想,答案是:对于他来讲,她也照样是别人,别人就是别人,别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自己。

  铃兰接下来说的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她甚至已经记不得那天晚上铃兰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只记得,当恢复意识的时候,她挣扎着起来,找出一把剪子,把那一堆塔罗牌和他的照片一起统统铰碎,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做设计,她必须做,她已经接近一文不名了。

  但是恐惧再次吞噬了她——黑暗中,电脑屏幕上再次显现出塔罗牌的形状,女教皇手执权杖,目光炯炯地与她对视。

  女教皇一定是伟大的女人吧。她想。

  女教皇有着一双美丽的蓝宝石一般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在慢慢把她洞穿。

  做绢人的孔师母

  1

  五十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画着女人头像的,似乎与三十年代上海滩的没什么不同。也是一律的柳叶眉、丹凤眼、檀口含丹、香腮带赤,像是初学工笔的人画的画,连衣褶的线条都是一样的。段家的人除了书茵以外,没有哪个对这种月份牌感兴趣。可是十二岁的书茵却欢喜得了不得——妈去合作社买回来的这张月份牌,她揣在手里看了又看,才舍得挂在墙上。

  月份牌上画的是个古装的姑娘,拿一把宫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别致的,是旁边一个架子上踏着一只鹦鹉,毛色斑斓得很,好些年后书茵才知道,那是鹦鹉中的名贵品种,叫做琉璃金刚鹦鹉。

  如今月份牌已经挂在墙上一个多月了,已经到了旧历年的年根了。家里从来重的是旧历年。奶奶忙着腌腊鱼腊肉,蒸包子,做梅干菜,糯米酒……两只手洗得通红,青筋暴着,左手戴的银镯子碰得瓷盆哐啷啷响,嘴里唠叨着:“……老话哪有错的?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年办足;二十七,样样齐;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桃花谢;初一早,年拜了,屁股一躬,手一托,糯米糍粑就到了手!……”——本是说笑的,偏就有人认真。妈半捂着鼻子似笑非笑地哼一声:“三十夜桃花谢,哪有冬天开桃花的?可见是不通了。”爸说:“费那么大劲赚一块糍粑吃,不吃也罢。”说得奶奶十分无趣。

  书茵知道奶奶只盼着孔师母来。孔师母那时四十出头,是图书馆长孔先生的太太,本人也是大学毕业,不过上的是家政系。孔师母有极好的人缘,并不算特别漂亮,但是很会打扮,很有风度,皮肤微黄,但是很细,连嘴角边的纹路也是精致的。平常,她脸上要扑很多粉,所以显得一双眼睛很明亮,总像睁不开似的看人,不但不难看,还很媚气。微笑起来也要半捂了嘴,走路没有一点声音,步子软软的,就像戏台上的青衣那样斯文。书茵觉着她有些像月份牌上的人物,如果再年轻十岁,就很像那个鹦鹉姑娘了。

  孔师母娘家姓边,五十年代的大学家属院,依然时兴随夫姓的叫法,某太太,某师母,都是随夫姓。那时明哲大学的出名,和家属院的两样事情有关系,一是绢人,二是玻璃纱绣。明哲大学家属院揽下的这两样活,都是五十年代不多的出口产品中硬邦邦的项目。恰巧这两样活又都和孔师母有关。在明大,即使有些后勤员工不晓得孔师母,一提“做绢人的”,也就都只有点头的份了。

  孔师母有两个儿子,大的上初三,小的上初一,都是名牌中学,人都说,那是孔师母的一对眼珠子。又养了一只叫做华丽的小京巴。华丽全身雪白,胖胖的看不出脖子,吃鸡蛋只吃蛋黄,喝牛奶只喝一层奶酪,从不吃沾酱油的东西,所以奶奶和妈生气的时候就说,孔太太家的狗,比你们家的人还干净。书茵曾有意听一听,奶奶和孔师母说那么热闹到底说的是什么,细听起来,才知道主要是奶奶在说,孔师母在听。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因此妈妈说,是在讲古。但是书茵奇怪奶奶讲古不找个老太太,偏找个四十多岁不老不小的女人,偏那女人又是极文静、极寡言的。日子久了书茵才知道,孔师母不讲便罢,讲起古来,奶奶可不是她的对手。孔师母是老北京,最知道老礼儿的,到了年根底下,就送来各色绒花,绢花,红绿挂钱儿,“气死风”的大红灯笼,孔师母一来,书茵一家的女眷就笑着出来拣绒花绢花戴。都是孔师母亲手做的,精致得很。书茵手慢,有一只粉红色的,眼睁睁看中了,却被四姐抢了去,自己只好拣了一只杏黄挂银的,几天都不高兴。

  2

  书茵兄妹七个,她最小,最得老人心疼。她嘴又乖,行动又伶俐,是妈心尖上的人。兄妹几个,只她最了解妈的性子。她心又细,常常连爸爸也想不到的事,她为妈想着。妈有什么忌讳,她最清楚。譬如奶奶一提孔师母是家政大学毕业的,书茵就急忙把话头岔开,她知道妈最不爱提哪个女人大学毕业,因为妈只念过几年会计中专。四姐就说,妈好嫉妒,书茵说不是,是妈太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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