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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别人就是别人

  别人

  1

  谁也说不清这副塔罗牌是如何到她手中的,包括她自己。她只是很喜欢它。喜欢它鲜艳的色彩和诡谲的图案。那些战车、女巫、飞翔着的怪兽、半裸与全裸的美女,以及国王、王后、女皇与高居于他们头顶之上的教皇、女教皇……个个都描绘得那么真实而又虚妄,那么栩栩如生而又荒诞不经,她不知造物主是如何把这两极捏在一起的,它们随时有分裂的可能,就像她的左半脑和右半脑,一半是倒吊着的义人,而另一半是女教皇。

  她试着用温热但是干燥的手指去抚摸它们,她要它们属于自己,而不再属于任何别人。她相信它们是有灵魂的,恰如自己有灵魂一样。她坚信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灵魂”这种玩艺儿,他们既无前生又无来世,在此生折腾够了,一次性消费,然后化为尘土。物质不灭,这些尘埃总是停留在大气层里,污染和毒化着那些有灵魂、有着前生与来世的人。

  关于女教皇的传说,似乎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当时一个叫做马丁·波罗纳斯的人写了关于女教皇琼的传说。传说一个女扮男装、化名约翰·安格鲁斯的女人,在教皇利奥四世死后成为教皇,但两年过去,被发现怀了身孕,于是被揭穿。然而这个传说却盛行不衰。后来女教皇的身份慢慢与罗马女神朱诺、希腊天后赫拉连在了一起,在十八世纪的法国纸牌上,女教皇曾经一度是带着孔雀的朱诺,而沃斯牌上,女教皇头戴三重冠冕,左手拿着圣彼德的钥匙,右手持一本书,令人惊讶的是书的封面竟然是中国的太极图!女教皇镶着钻石的宝座是一只有翼的狮子,而冠顶则是一轮新月。到了塔罗牌年间,这张牌的异教徒性质更加浓郁:一个女人端坐在圣殿的门槛上,身旁两侧的柱子一红一白,头戴教皇冠冕,而新月却被踩到了脚下,女教皇半裸着,一只乳房上挂着太阳十字架,手持权杖,腿上则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书上“TORA”一词清晰可辨,那便是希伯来语“法律”一词的音译。噢,毫无疑问这是塔罗牌中很重要的一张牌!

  她喜欢女教皇手中那根闪闪发光的权杖,那婀娜到有些夸张的身姿——那也是她在穿衣镜中无数次自窥过的,尽管没有那么夸张,但她的确曾经在并不出众的容貌背后藏着一个美丽的身体,如同曹雪芹之形容宝钗——丰若有肌柔若无骨,她无数次欣赏自己的胴体,却并不懂得如何利用它,她过于爱自己的身体,过于追求完美了,以至她终于成了一个老姑娘。

  这个叫做何小船的老姑娘,这时在自己杂乱无章的房间里,嘴里叼着一颗烟,抚摸着那副来路不明的塔罗牌。她发现牌的背面是密密的纹路,那些纹路让她想起指纹,如同水一般柔软,刀刃一般锋利,在冥顽不变的深处,似乎可以窥见深深浅浅的足印,沿着那些交错的溪流河道纠缠不清,在它们的末端,渗透着神秘黑色的穹窿,让人想起末日审判的场景。

  因此,现在镜中出现的,只能是个被岁月淘洗过的、留有浓重的沧桑痕迹的、发胖的、牙齿被熏黑的,甚至有几丝白发的老姑娘。

  2

  与一个老姑娘住邻居,实在是讨厌得很。他自从升迁之后,单位分给他一套二百来平米的房子,就听见妻不断在耳边唠叨,真倒霉,和一个老姑娘住邻居。

  妻什么都好,就是爱叨叨,一件小事可以反复说上几十遍,但是他能够做到充耳不闻。他出生于一个干部家庭,他的父亲给一位大人物做过秘书,本来可以有机会成为高干的,而实际上也确实做过一阵子十一级以上的干部,但还没等到“文革”就被贬黜了。然后又是几起几落。他的命运自然也随着家庭的沉浮而沉浮。父亲被贬到西北局的时候他小学还没毕业,中学没怎么上就去插队,他的确有点傻乎乎苦干的劲头,没多久就做了公社团委书记,在他从小就耳濡目染的道德经中,包罗万象,却唯独没有爱情这个字眼。

  高考制度改革后的第二年,他考回京城。其时老父也携老母返京——因为老父的问题也得到了昭雪,只不过不是彻底的昭雪,还留了个尾巴,于是老父的笑容背后也留了个尾巴。他继承了老父的沉默。他用沉默和苦干来面对这个世界,这两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真灵,大学毕业后他便分到了某部委,之后一路升迁,威望颇高,过去觉得他不起眼的姑娘们都倒抽一口凉气:照他这个升法,将来前途难以限量。只是悔之晚矣,他那时早已完婚,妻便是在一家软性刊物工作的郎华。

  郎华是朋友介绍的,那时他已年满三十,此前,他竟然没有谈过恋爱。他身体健康品行端正身材极佳可以说是相貌堂堂,而且在他的领域中堪称才华横溢。郎华对他没有恋爱前科一事半信半疑,她盯着他,用疑惑的声音问:“就算你没动过心,难道别的女人也没对你动过心?”他怔了怔,举例说:“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大学期间倒是有个女同学,帮我打过饭。”“帮你打饭?难道你自己不会打饭?”妻的眉头皱得跟老虎脑门儿上的王字似的。

  “不,你不知道那时候,食堂还分甲菜乙菜呢,甲菜有肉乙菜没肉,我因为想多看看书,懒得去食堂排队,结果就总是吃不到肉,有天那个女同学专门买了碗肉给我,我不知什么意思,就把那碗肉退给她了。”

  “天哪,你把那碗肉退给她了?当着别人的面?”

  “是啊。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他仍然用那种不紧不慢的口气,“我就是不想欠别人的,何况,我也并不想吃肉。”

  “啊……”妻的嘴张得像一口深不可测的隧洞。自此她踏实了,她觉得自己嫁了个金不换的老公。

  3

  何小船从事着一种照别人看来是奇怪的工作——电脑游戏设计。但她自己乐此不疲。

  很久以来,大概从少女时代便开始了吧——她的身体内部同时潜伏着两个人:天使与恶魔。每个人的心里可能都同时潜伏着同样的两个人,但人家都能自我调整到和平共处,她却相反,她身体内部的两个人经常在恶斗——她对这两人的喜爱同样强烈,于是唯美与邪恶便同时出现在她身上,令她两极分裂。在貌似温和的外表下,她常常担心她会精神分裂,但有时也想,用不着那么自作多情,说不定还没等到分裂就痴呆了呢,最近她明显地感觉到,脑细胞在慢慢退化,已经远远不如年轻时那般耳聪目明了。

  于是她硬挺着,全身都在紧张着。每个细胞上升或者滑落的瞬间都在影响着她的心境。她迅速衰老,每逢看到熟人便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堆起一脸谁都看得出的虚假笑容。IT行业的诞生救了她的命。她迅速爱上了电脑游戏,尽管双目从1 5变成了0 1,但是她的两极终于融入了一种虚拟世界的两极之中,她爱这个虚似世界,它使她心安。起码这样可以暂时与她憎恨的现实世界告别,并且以天才、高傲、前卫的姿态,堂而皇之地埋伏在行业的功能圈里。

  夜深人静之时,她总是打开电脑,那是她进入神秘通道的一面魔镜。阵阵凉风袭来,她打着冷战,披上一件泛着肉桂和豆蔻气息的旧衬衣。屏幕上,一个手持权杖的女教皇出现了,按照塔罗教义,正置的女教皇代表宁静与知性,清澈的洞察力与先见之明,是独立自主的女性,在爱情方面将会有一段触及心灵的恋情;而倒置的则代表诡异、猜疑、冷漠和迟缓,还有自我封闭,神经质、晚婚或者独身主义,没有结果的单相思,它似乎暗示着应当结束离群索居的生活,走出去,也因而能找到新的工作与伴侣。

  她突然想起,她并没有装有关软件,在3D及photoshop文库中,还并没有这样的设计与典藏,她有点吃惊,但仅仅是有点。在这样的黑夜中,她明白什么都可能发生。

  女教皇的眼睛在黑夜里渐渐亮了起来,颜色就像蓝色的萤火虫一样美丽。她沉思良久的眼睛突然抬起来,点起一颗烟,与屏幕中那耀眼的蓝色对视。

  4

  郎华的担心渐渐化为乌有。

  已经搬来几个月了,他们夫妇和对门儿的那个老姑娘只见过两次,瞧见的还是背影。有一次是他们散步回来,看见她正用钥匙开启自己的房门,她显得手忙脚乱,手上拎着一大堆东西,她笨拙地把那堆东西扔在地上,然后笨拙地把钥匙捅进锁眼,好像是第一次使用这些钥匙,或者像是在开别人的家门,何况她的背影一点不漂亮:一个毫无特色毫无修饰的中年妇女——郎华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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